第三百五十七章《匈奴奇士录》（13）

第三百五十七章《匈奴奇士录》（13）少妇独居，与世界绝，将永永蛰斗室中，送其华年，尽谢人生欢爱。而其幽居别馆，乃极风华，原属人世迷楼，为情天神女及时行乐之地，斯殆天意不仁，故以相弄者矣。勃阑迦寝室有火炉，壁饰刻镂绝丽，望之如白石浮雕，然实为画图，不施雕琢，第其术至神，因直逼斧削，即就视之，且不易辨耳。图为女诗人萨波卧象，抱九弦之琴奏之。弦孔皆真，贯以琴线。勃阑迦每卧视之，及次日晨觉，首迎睡眼者即此画图，盖图与榻对，故朝夕相见。且萨波又能以灵迹自现，令人益，勃阑迦恒闻有神秘之音，出自琴弦，发为小响，或竟成调，鼓艳歌数曲，日日闻之甚审，几能覆案写之。又时有人声，模糊入听，如乘风气自远而至，每值薄莫，怪响即以竞作。勃阑迦亦不告人，但自喻解，意或神思所凝，爰生幻觉，深恐以是语人，且指为狂惑，幽之铁槛中，则视迦勒里离宫，当更弗愉矣。一日黄昏，勃阑迦将就寝，小立镜前，忽闻萨波冁笑有声，因大惊，手中烛坠地而灭。笑声又作，急奔入榻中，举衾蒙首，屏息而卧，久之始敢出视。孤灯明灭作微光，照见壁画，遥闻笑声蚩蚩未已。勃阑迦益惧，思此声胡来，宁又神思所结，或仅梦想耶，使图中美人洵有生意，又胡为踏歌笑语，仅闻之夜中，而白昼了无声息耶？

勃阑迦独居罗马，转瞬已十一月。冬季多雨，不便行旅，遂不复至马里阿山。惟静伏室中，入夕则对火痴坐，注视炉后所饰凤凰。是物为菲涅伋罗初弃斧削而习锻冶时所造，颜色熣灿，毛羽爗然，皆用五金贵物及青铜白铁之属为质，备极华丽，而其目尤美，外绕赤环，光辉四耀。炉炭偶爆，火光动摇，倒映凤目，随之煔烁，益宛然如生。一夜，勃阑迦方凝眺其目，而一目忽失，仅留空穴，窅然而深。未几凤忽动，羽声肃肃，如齿轮相轧，倏忽遂逝，似出烟突而去，壁后现巨隙。炉火方炽，顿作小响而熄，状如被水，室中黯然，止残灯微作光色。寻见素衣女子冉冉出炉中，前致辞曰，“吾加尔陀理跋侯爵夫人也。”勃阑迦目击诸怪，又闻来客姓名，益复惊愕。客颀其身，衣柔亸之衣，令见者疑为古教神女。金发不整，乱挽于顶为髻，颜色微白，目炯炯作碧色，朱唇半启，时若微笑，举止妖艳，无不可人。时自述其名，继以一笑。勃阑迦闻之滋稔，盖即萨波之笑声耳，因痴立视之，自疑入梦，所见非实。而客又笑曰，“嘻。吾由此道访君，不亦可乎？不具衣冠，不事通白，惟自君炉底出也。第知君不肯见过，因特自来。此实吾侪二宅往来最便之道，君乃不之知耶？火炉之背，盖秘户耳。按此碧瓦之左，凤即飞去，更按其右，便复来归。君见之乎？”言次进推其机，凤果复下。客又曰，“壁背仅具一机。倘欲启户，只以钥旋之可矣。第必先去鸟目，为下钥之地。吾见室中二钥具在，便知君未识此秘。一系君物，今请归君，否则生客得之，或闯入为君患。今能自司启闭，已可高枕而卧，无虑他人见扰矣。”随出钥授之曰，“尔后幸亦过访，如吾访君。第犹有一事，即君室时储炉火。人非古圣列女，安能跣足过烈火之上？今有水一尊，君可随意滴火令熄，水为药物秘制，专用于此。又有发火者一尊，则无他秘，惟石脑油耳。今请试之。君室寒，吾又仅着轻绡来也。”药下，火果大炽。勃阑迦与客相对，凭卧椅而坐，惊疑莫定，因复仰视萨波，又闻笑声。侯爵夫人曰，“君视萨波，前不屡闻其歌笑耶？善，君今日当知其故。昔有妒夫，曾作夹道接此二宅。古传有陀尼修思故事，不知今亦有之。壁上琴弦之孔，后接空管，直达吾室，妒夫可由是闻其妇室中声息。今室归我二人，故君能闻我歌笑，我亦闻君哀怨之声，以异国方言，时作叹喟，无一欢时。三日以前，吾中夜偶觉，闻君微吟，第仅记其一语曰‘deprofundisadteclamavi，domine.’君勿惊，适非入梦，吾信加尔陀理跋侯爵夫人，或曰美吉理妮也。今夕吾闯入君室，第明日则可自繇纳我，又明日君当为我佳客矣。倘尔后彼此独居，即以管传言，俾得过从，行当结为腻友。”勃阑迦思吾乃与此人为友，不觉微惊。侯爵夫人又曰，“吾爱君久矣。数礼拜以来，二人日日相见，同跽礼拜堂中。盖吾祷甚虔，未尝或后。而君未见我，惟俯首诵经，不一视邻人衣履。然吾则时时窥君。吾每日必祷，凌晨乞赦今日之罪愆，及晚忏明日之恶业也。且吾侪相怜，更有他故，即尔我同负穷冤，皆无室处，而缘是憎恨人生，亦正同病。特所以行之者不同，君离群索居，安于哀怨，吾则善遣吾生，及时行乐而已。使吾亦力强如君，至愿效法，第吾不假他物以乱心曲，则一日之生且难，君强而我弱耳。曩闻君力颠憾者，乃至钦仰，君不闻彼谓书出吾手耶？”勃阑迦大诧，谛视不语，顾终告之。侯爵夫人曰，“彼言诚。噫，此二子洵鬼蜮之尤，阴鸷无似者哉。吾以发其密谋，遂为怨府，厥后乃闻君事，报之滋当。善夫第十四节，诚辟彼伧夫之良法也。是人尝以隐事相告，谓数年前假良友之名，赝造一券，而券为所得，罪莫可遁。一诉之法，己便立蹶，将永付禁锢。故罪人朝夕惕惧，深有所谋，但能脱此法网，他所弗惜。因定二计来乞援，一托以术蛊少年画师，用我笑颦之力，颠倒其心魂，乘间令出故券。”言已笑视主人，如自骄其妖冶足以倾城者。勃阑迦不觉惧而自却。侯爵夫人曰，“其一，则设少年不允返券，便杀而劫之耳。”勃阑迦以两手力逼胸臆，不尔者且狂。而客又曰，“然吾一无所取，皆拒之矣。吾盖知少年素敬爱君，君亦尔也。”勃阑迦疾起，步室中以掩其赧。侯爵夫人忽笑曰，“君可坐，吾侪且置此勿言。君知我无意于悲剧，所欲者喜剧耳。今二憾已弃罗马而逃，比来市众嚣，必不敢返。否亦惟待战士薄城，与军惧进而已。迦勒里全邸已归我辈，正可倾谈，无虑岑寂。第今且告别，清话已久，吾欲睡矣。”炉火复灭，间道又启，客已不见。勃阑迦回思数月来独居一室，户辟不扃，为之骇战，因默计将窒此秘户而迁居别室，不复问乎，抑与之周旋往来，弗怀疑贰耶？虽百事吊诡，遇之滋惧，顾与客长谈，则或能闻事关画师者一二语，意因复动。已而希望之力，终克疑虑，遂决以明日见加尔陀理跋侯爵夫人。

次夕，勃阑迦许侍者出观剧，演奥军败于意人之状。自理茗具，携之入室待客，乃取琵琶拨之成数调。萨波即应声而和。未几，炉后弹指有声。勃阑迦曰，“进。”言已凤起，吉理妮已现。作时世装，朱粉鲜明，盘发如英国式，被绯衣，上围璎珞，颈巾裙幅，皆锦绣极华，履高底小蛮靴，靴尖约略可见。勃阑迦询之曰，“君出游乎？”侯爵夫人曰，“吾特为访君来耳。”勃阑迦曰，“顾何以知吾方相候？”曰，“昨有旧约，且知君尽遣婢仆，必相待耳。”勃阑迦曰，“君亦知之耶？”侯爵夫人曰，“然，以吾仆亦与偕去，此宅仅吾二人矣。”凡少妇索居，二人相对，觉外此一室，更无人生，则自生一种昵爱心情，益以神庄严之感。勃阑迦为客去冠巾，随发炉火。侯爵夫人则拨琵琶，歌法人穆瑟艳词数章，闻之温和偾作，有南方之气。主人煮茗相款，且询客礼名。侯爵夫人笑曰，“君不闻人呼我吉理妮乎？”勃阑迦曰，“然此非君真名，君洗名非吉理妮也。”侯爵夫人曰，“吾即以此自号。呼吾小字者，仅教父一人，故闻之每不禁投地膜拜，自忏罪孽，如临祷然。且吾与此名亦滋悖，名云罗什那，而吾颜色缟白如月光。惟君有此红颜，合得花名之罗什那。吾当名勃阑迦，字阿素也。今请与君易名，君呼我勃阑迦，吾则呼君罗什那何如？”勃阑迦大笑。女子而笑，已半负矣。侯爵夫人又曰，“吾侪今可倾心谈笑，窃听者暨间谍皆去矣。罗什那，君殆未知宅中婢仆，皆人诇者耳？君门者夫妇，置有簿籍，载君行止，出入者何人，投刺者何人，君接见者何人，驱车至于何地，此盖得自君之御者，又君所访谁氏，以至道中问讯之人，靡不悉记。女侍亦尽读柬牍，搜索衣袋。即园丁且有小册，记所摘花木，盖花亦自有语言。故吾愿君勿蓄鹦鹉，否亦能诇君隐。”勃阑迦惊曰，“孰乃疑我如是？”侯爵夫人曰，“君宁不忆丈人遗命耶？小有不慎，即贻戚属以口实，立夺君百万金资，分为公产矣。且迦勒里公爵所输岁金，亦将中绝。”勃阑迦坦然曰，“人欲相诇，任之而已。吾于人无所隐讳。”侯爵夫人方自注热汤，持盏答曰，“率哉，妇人自信何易乎？”随啜之，复曰，“热哉此水。”勃阑迦起，请至食室取冰。侯爵夫人曰，“君不畏独行耶？”勃阑迦曰，“然，灯犹灿也。”遂出。客即翻其画稿，见中有古剧场草本一纸，及勃阑迦返，乃曰，“君绘事良善。”勃阑迦曰，“此吾独好耳。”侯爵夫人曰，“今观剧场此意，乃忆洛希家所见图。”勃阑迦颜色自若曰，“画师之图，或亦正取此意。”侯爵夫人曰，“吾近过其画居，闻有绝作，至可叹赏。图为少女倚剧场石阑而坐，日光穿绛伞下，正映其面，而女郎容色惨澹，与初上朝阳雠比，视之妙感人意。吾愿出二百斯古提购之，而画师不肯，谓此画盖所弗鬻者。”勃阑迦为之废然，如师子搏兔，既入其握，无可复动。侯爵夫人徐阖画帖曰，“罗什那，彼辈男子，至可恐者耳。男子役吾妇人，不啻婢妾。然妇人终当蓄念，谋有以自脱羁缚。”言已忽跃起疾走，状如中恶。勃阑迦急随之，乃见独坐邻室隅次，询之曰，“君泣耶？”曰，“否。吾生欢乐，无逾此时者矣。”然勃阑迦视之，则美吉理妮眼角，见泪痕焉。

侯爵夫人起，就比雅诺台奏格多纳流人一曲。此曲经塞列多夫人演舞后，始盛行欧洲。转语勃阑迦曰，“君有此谱乎？”勃阑迦曰，“无之。”然记其谱。侯爵夫人曰，“然则幸一奏技。”勃阑迦如所请。客便为之舞，其舞容宛转，荡人心神，笔墨莫能摹似，使男子见之，能不惑欤？而勃阑迦亦惊眩失主，不克自制，瞬遂误按。舞者连呼促之，然竟不能下。侯爵夫人曰，“唉，君忘之矣。”勃阑迦曰，“吾目视君，便不能奏。”客亦信之。勃阑迦又曰，“以君媚态，直可使男子狂死耳。”客乃挽其臂归旧室，曰，“男子虐吾妇人，故吾侪亦有以报。孰敢犯我者，其人祸哉，必丧其心魂，然后已耳。吾能驱罗马都人，使之狂乱。君敢置?否？吾第言为伤兵募金，登场舞格多那之曲，行见一城纷扰，竞以花环投我，埋我花中耳。”勃阑迦曰，“吾何敢？吾负必矣。”侯爵夫人遂述迷藏之会，邀之见临，且曰，“客共四十，皆罗马社会名人。吾能一一诇知其秘。虽戴面具，亦识其人。特此非有神术，仅每客入门，皆持符券，门者受符，便就纸背记其服色，吾就而视之，即遍知众客真相矣。”勃阑迦曰，“客乃不能仿此知君密策耶？”侯爵夫人曰，“然，吾家仆役，殊无一人能不受赂者。”勃阑迦大笑。侯爵夫人乘间进曰，“君试想四十客外，忽有他人，其来既不由户，且无谒刺，亦无车号及衣裳物色可录。是人熟知诸客之秘，而客不能测。时则有少年画师，坐屋角帘下，捉笔图目前景色。惟此一人心怦怦然，独知来者谁氏。君意何如，宁仙乡神女，肯翩然而来，为画师图中作主山耶？”勃阑迦曰，“顾此会所邀何人，可得闻乎？”侯爵夫人曰，“诺，君言当也。”遂出其扇。扇骨皆象齿，上书人名，大抵一时名士，而末一人则亚陀良也。侯爵夫人复曰，“君明夕可被玄衣，上耀银星，并蒙黑罗面具，如夜之女王也。”勃阑迦诺之。乃又曰，“临时吾当举号纳君，由间道至闺中，因潜入舞室。君持此扇，承吾密教，自能随呼客名，各发其隐。客皆迷惘不能测。逮惓舞，可伪来撄我，便复逃去。吾当追捉，君即乘间自归。吾则更集众客，命助我大索为戏也。”侯爵夫人辞令极善，勃阑迦不能拒，遂约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