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11) - 民国大师周作人作品大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百三十六章《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11)

第三百三十六章《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11)朦胧中

[爱尔阑]丹绥尼

我们颠覆的时候,堰里正泊满了船。我在起手游泳之先,沉下了几尺,于是我拍浮上来向着亮光;但是没有出到水面,我将我的头撞在一只船的龙骨上,即又沉下去了。我立刻游了起来,但未曾到水面,我的头又和一只船相撞,我便一直沉到底里去。我张皇了,非常惊慌了。我是极端的需要空气,自己知道倘若第三次又碰在船上,我决不能够再看见水面上了。溺死是一种悲惨的死,虽然有许多话反对此说。我的过去的生活不曾上我的心里来,但我想起许多琐屑的事,倘若我竟溺死,我将不能够再去做或再看见了。我偏斜着游泳上来,希望避开我所撞着的那只船。忽然我看见堰内所有的船很是清楚,正在我的头上,以及他们曲线的油漆的各块船板,和龙骨上各个的伤痕与裂片。我见各船中间的几个空隙,我可以游出水面,但这似乎不值得去做,而且我也忘记为什么要上去的缘故了。那时所有的人们都靠着他们的船沿:我看见男人的浅色的毛绒的衣袴和女人帽上的有颜色的花,我很清楚的见到他们服装的细目。船里的各人向下望着我;于是他们互相说道,“我们现在只可离开他了,”他们和船便都去了;更没有东西在我的上面,除了河水与天,在我的两边是生在烂泥里的碧绿的水草,因为我不知怎的又复沉到底里了。那河流着过去,在我的耳边颇愉快的喃喃的独语,那芦苇似乎很低声的各自私语着。河的语声不久便成了言语,我听他说道,“我们须往海里去;我们现在只可离开他了。”

于是那河去了,还有他的两边;那芦苇低语道,“是的,我们只可离开他了。”他们也去了,我被留下在大的空虚中,瞪眼仰望着青天。那时大的天空曲身在我的上边,轻轻的说,正如和蔼的保母安慰一个愚蠢的小孩一般;天空说道,“再会。一切都会好的。再会。”我可惜失了这青天,但是天去了。于是我是孤独了,四周更没有别的东西;我不能看见亮光,但这也不是黑暗,——这里是绝对的无物,在上在下以及四方。我想,或者我死了,这个大约便是永远了;在这时候忽然有大的南方的山冈涌起,围绕了我,我正卧在英国一个山谷的温暖多草的山坡上面。这是我在少年时候所熟知的山谷,但是现在已经有多年不见他了。在我旁边立着薄荷的高大的花;我看见芳香的百里香的花和一两颗野生的草莓。从下面的田里吹来干草的美的气味,在鹧鸪声里有一种变换。空气里有一种夏天的,晚间的,迟暮的,安息日的感觉;天空是平静,充满奇异的色彩,太阳是低了;村里礼拜堂的钟都正在响,这钟声带着反响浪游过去,攀上山谷,向着太阳,到了反响死去的时候,新的钟声又产生了。村里所有的人们走过一条石铺的小路,在一个黑的槲树穹门的底下,进了礼拜堂,村里的人起手唱歌,那平射的日光照在围绕了礼拜堂站着的白的墓碑上。在村里全是寂静,更没有喊叫和笑声从谷间起来,只有风琴与唱歌的即景的声音。那些喜欢白垩的蓝胡蝶,飞来坐在长的草上,有时候一茎草的上边停着五六只;他们合起翅子便睡着了,那草承受了他们略略弯屈。从沿着山顶的树林里,野兔跳跃出来,咬青草吃,他眺远一点,又咬了吃;大的雏菊闭了他们的花瓣,鸟都歌唱起来了。

于是那山冈,我所爱的所有的大的白垩山冈说话了,他们用了深沉而且庄严的声音说道,“我们来给你作别的。”

于是他们都去了,在我的四周又没有一点东西了。我各处看望,想得什么可以住目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忽然一片低的灰色的天空在我的上面扫过,湿的空气触着我的脸;一块大平原从云边里向我奔来;平野在两边与天空相触,在他与云中间的两边,躺着一线的低山。一线的山远远的灰色的伏着,别的一线立〔得较近〕,是一块小而且方的绿田的补缀,带着几处白的草舍。这平原是无数小岛〔合成〕的群岛,各岛都是大约一码平方,或者更小一点,满生着隰草,全是红色。我又在多年之后回到亚伦沼来了,他正是同先前一样,虽然我听说他们正在把这沼抽干呢。我同一个老朋友在一处,我很喜欢能够再看见他,因为他们告诉我说他在几年前死去了。他似乎异常的年青,但是最使我惊诧的是他站在一片鲜绿的青苔上面,我知这是一定支持不住的。我又很喜欢能够再见这古沼,以及生长在那里的所有可爱的东西,——红的苔,绿的苔,坚定而友爱的隰草,和那深而沉默的水。我看见一条小的流水,茫然的流过沼中,在他清澈的底里有白的小贝壳;我又看见略远的地方,一个大的池塘,中间没有小岛,周围生着芦苇,野鸭所最喜欢来的。我好久看着这隰草的平安的世界,于是我看着山上的白的草舍,见那灰色的烟从烟通里卷着出来,知道他们在那里烧着泥炭,又想望那烧泥炭的气味起来了。远远的发出一种野而喜悦的怪叫,渐渐近来,随后一群野鹅出现了,他们是从北来的,于是他们叫喊混合一个悦乐的大声,自由之声,爱尔阑之声,荒野之声;那声音说道“你再会了。再会!”随即远去了;这叫声过去的时候,村庄里的家鹅也叫起来,对着在他们上边的兄弟说,他们是自由的。于是那山都去了,那沼与天也和他们同去了,我又孤独了,正如沉沦的灵魂的孤独。

于是在我的旁边,现出我第一个学校的红砖的房屋以及与他相属的礼拜堂。略远一点的平地上,充满了穿着白的毛绒衣服的儿童,在那里打球。在沥青的游戏场上面,正靠着教室的窗门,站着亚伽门农(agamemnon),亚吉勒思(achilles)和阿迭修思(odysseus)带着武装的亚尔戈人,站在他们的后面;但是赫克多尔(hector)从地下室的窗门里走出来,普利安(priam)的儿子们和亚迦亚人以及美的海伦(helen)都在教室里;更远一点,那“十千”(兵士)在游戏场上走过,正在波斯的中心去,将古洛思(cyrus)放在他哥哥的皇位上。那些我所知道的儿童从球场里叫我,说“再会”,他们和球场过去了;“十千”的人也说“再会”,每行过我的面前,走得很快,他们也就不见了。赫克多尔与亚伽门农说道“再会”,以及亚尔戈与亚迦亚的军队〔也这样说〕;他们都去了,那古旧的学校也同着他们,我于是又孤独了。

充填那空虚的其次的景象,颇是昏暗:我被我的保母带领着,在苏来官地里的一条小路上走。伊很是年青。在近旁,一群及百希人烧着他们的炬火,他们的旁边放着他们传奇的屋车,卸去了马匹,马便在车边吃草。这是晚间,及百希人围着火说话,用了一种不懂而且奇异的言语。于是他们都用英国话说道“再会”。晚间,官地与炬火都去了。这些没有了,却见一条白的大路,下边是黑暗与星,他便也伸张到黑暗与星里去;但在路的这一头,是公田与花园,我立在那里,靠着一大群的人,男人和女人。我看见一个人独自在路上走,从我这边向着黑暗与星而去;所见的人都叫着他的名字唤他,那人却不听见,只在路上向前走,那人们还是叫着他的名字唤他。但是我对于那人有点发怒了,因为他不止步,也不回顾,在这许多人叫着他的名字唤他的时候,而且这是一个很奇异的名字。我听着这奇异的名字反复叫唤,很烦厌了,所以我也努力的叫他,使他可以听见,使人们可以不再叫这奇异的名字了。我在努力的时候,我睁开了我的眼睛;那人们所叫的名字原来便是我自己的名字;我躺在河岸上,许多男人和女人曲身在我的上面;我的头发是湿了。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