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希腊的神与英雄》(9)
第二百四十六章《希腊的神与英雄》(9)附录译后附记
一九四七年春夏之交,曾经化了两个月工夫,将这册书译成中文,后边抄集讲过的关于希腊神话的话,不问散文与诗,附记以备参考。这部稿子经友人介绍交给一家书局出板,可是不久被火烧毁,不复存在了。今年夏秋之间,又由别的友人劝说,叫我从新翻译,可是重译的事殊少兴味,所以拖延了好久,直至近时才动手工作,到得完工已是立冬前后了。这个译本与前本比较不知优劣如何,但是据自己的意思来说,大概意思的误解或者可以少一点儿,若是文句,因为兴趣较薄的缘故,恐怕要写得更差了也未可知。那些附录多是旧作,这回便都省去,只有两节是那时新添的,凑巧草稿也还存留,所以就抄在下面。至于此外注释的话,说起来也一言难尽,只好因陋就简罢了。一九四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一关于希腊神话
希腊神话世称美之神话,最大原因乃由希腊宗教没有经典,没有主教,各庙宇的祭师只管祭祀以及乩示的事,并不说教,其神史的编述属于诗人画家,神学的讨论则属于哲学家。宗教的原始时期总有些怪异的东西,牛首蛇身的形相,食人兽婚的行事,种种事物,起人恐怖,在希腊亦本不能免,但经了诗人的手渐以改观,或转为美化,如果耳共的头,锯牙圆目之面具,终乃成为哀愁不幸的女子相,虽然看见了令人化为石头还是一样。又如克洛诺斯怕他的子女要抢他的王位,一个个地都吞下肚去,亦是原始的野蛮遗迹,可是在神话中成为一个插话,饶有滑稽之趣,盖已由宗教而转入文艺范围,不似希伯来的神话放在圣书当中,耶和华总保着一副严厉面孔,即使见于诗画,亦还是宗教诗,宗教画,在我们隔教的人未能如何赏识也。宙斯的多妻其一半原因是古代的习惯,后世的希腊喜剧家与文人,对于他这件事常取宽假的态度,友谊地加以嘲笑,但尚有一半原因,则宙斯本人不负其责,说也奇怪,其责任反在编述神话的诗人们身上了。希腊古时各地方都市林立,各自有其建立的历史与开创的英雄,而此英雄们的谱系照例必推本于神话,大抵以宙斯为父,及希腊文化渐以统一,地方传说悉容纳于神话之中,于是各地独立之御妻的名分发生不安,不得不列于天后赫拉之次,世系表所记共有十二人,实在只其荦荦大者而已。宙斯与赫拉反目传说,赫拜思妥斯之伤足传说,均由此而兴,此在人间世当为谣言与风说,而希腊的神与人不以为忤,终且认为神话上的一分子,亦是很有意思的事。爱的女神亚柏洛地德,据荷马史诗所说,本是宙斯与地阿呐的女儿,本书四十一章“战神打仗”所说即以此为依据,唯荷马以后的人又望文生义,从亚柏洛地德的名字联想到水泡,复谓她系生自海中泡沫,——克洛诺斯反抗乌拉诺斯的时候,一镰刀割下乌拉诺斯的男根来,血液滴落海中,发生水泡,爱的女神乃由此化生,这是做谐诗的朋友的创意,却也流传下来,本书第一章里曾经说及,与后文不甚一致。还有小呃罗斯,罗马人称之曰库披陀,今人据英语则呼之为久辟特,算作亚柏洛地德的儿子,但第一章及末章又说他是混沌之初便已存在,也是一点不一致,这是怎么的呢?据说亚柏洛地德本是外国女神,由巴比伦,埃及方面渐渐侵入的,虽然希腊诗人也欢迎她加入阿棱坡斯的家族,可是她终是一个外方人,不受神人的重视。希腊人是很了不起的民族,但他也有他的缺点,奴隶制度而外,还有一件便是男女不平等。这一点倒是与中国人有点相同的,他娶一个门第相当的女子为妻,放在家里摆门面,却另外找妾与妓去消遣作乐。讲到爱与美,他们并不以女性为对象,却往男性中间找去,所以爱的女神不是他们所要礼拜的,所要的乃是爱的男神。呃罗斯就是了。他的本相是一个少年武士,把他说成顽皮的小孩乃是后来的事,现在我们所熟知的小爱神正是罗马时代的库披陀,第四十四章爱与心的故事即本于罗马亚浦刘斯的大著《变形记》,是世界闻名的作品,亦是希腊神话故事中出色的一章,不过论其时代则很是后起,一面是柏拉图神秘思想的末流,一面已有基督教思想的空气,所以本书著者也就我田引水,在卷末说他们二人永生不死,加以传扬。还有一个是那田野牛羊之神潘,他在希腊本是一位小神,上不得阿棱坡斯山,曾经帮助希腊人打败波斯,在雅典特别有他的位置,在洞穴以外,也并没有一座像样的庙宇,但是后来因为他的名字潘在希腊语中解作一切,所以后人渐渐把他提高起来,末了遂当作代表的大神,大潘的死的故事显然是古代基督教徒所造,但放在这里作整个神话的结束,倒也是很合适的事。但是,潘是不死的,他以及其他一切田野间的小神在现在现代希腊还是存在,只要读本书著者劳斯的《在希腊诸岛》一文可以知道。宗教里有些恐怖,希腊神话诗人们给我们除去,转化为美与笑,所以成为世界的美的神话,有益于人间,假如这在现今人心上全已消灭,那么潘虽独存亦复何益,人们所感到的殆亦只潘的恐怖而已乎。丁亥五月二十二日。在南京。
案,大潘死了的故事,殆亦事出有因,但传讹耳。希腊神话里沛耳舍波呐的传说是象征春天的复归的,冬时春去表示哀伤,及冬尽春来,大众欢喜庆祝,后来地阿女索斯继起,也是表现这个意思。最后则有亚陀尼斯,原是从斐尼基传入,更具有西亚西亚的岁时宗教的色彩,末了则是现代人所共知的耶稣基督了。这大神又叫嗒慕士,原系闪族的言语,这里当作舵工的名字,算他是斐尼基人,倒也是很巧妙地相适合的。有人推测当时船只经过,岸上正在举行哀悼节的时候,大家叫道:
“嗒慕士,潘默伽斯,得那思开!”意思是说“最大的嗒慕士死啦!”这最大或一切大这字,潘默伽斯,如分开为两字,则可以解作大潘,故读作,“嗒慕士啊,大的潘死了。”这个解说颇为合理,可以证明普鲁塔耳戈斯所记录的这条传说,虽出传讹,却并不全是假托的。
二关于人地名的译音
本书系从英文原本译出,但其中人地名均依照原音对译,不用英文读法。原著者在卷首的人地名表上也曾说明,云拼写这些名字,都如希腊人所写那么样,但有些英国通用已久的字也仍照旧,我这里却全都统一了,一律用大陆式的拼读法,以求比较近真。(但如荷马,雅典等,也有例外。)希腊神话由于文学美术的中介,于文艺复兴前后入英国,又由罗马文化的间接的关系,所有人地名均沿用拉丁文的拼法。本来罗马人翻译希腊专名除末尾os改成us之外,一概都一一对音,也自正确,无如英文读法自己生了变化,由本来的一字母一音转变成多样读音,因此读起拉丁译希腊字来弄得牛头不对马嘴了。例如胜利女神,便是那画作背上有大鸟翼,一手拿着棕榈叶,一手高举桂叶冠的,希腊人称之曰尼开,现代大陆式的对音是nike,两母音皆是长音,罗马人不用k字,则写作nice,英文读法不免成为奈西,再一转便将为奈司了。我们中国人反正对于nike或nice都是一样的初会面,别无什么情分可言,便自可简单的采用了正确的新的拼法。又罗马人本来没有神话,但是他征服了希腊之后,看中了这些文化遗产,于是把它也拿了过去,换上他们自己所有的男神女神的名字,到了中古时代,这又由罗马流入西欧,所以最初希腊神话里的神名差不多都是罗马的,如大神宙斯为鸠比得,战神亚莱斯为玛耳斯,使者赫耳美斯为麦鸠利,只有亚坡隆一个没有变,仍叫作亚坡罗,末尾也稍不同。直至现代希腊神话研究兴起,这才渐渐改了过来,本书中不必说那都是用的希腊原名。第四十四节中呃罗斯原书因为熟习起见写作久辟特,现在已改正为呃罗斯了。
三宙斯的十二妻
原书末附众神世系表,颇便参考,唯旁行斜上,译成烦杂的汉名排列为难,今但抄译宙斯的妻子于下:
(一)美帖斯生雅典那。
(二)德米斯生岁时三神女,运命三神女。
(三)欧吕诺美生美惠三神女。
(四)台美退耳生沛耳舍波呐。
(五)木呐摩叙呐生艺文九神女。
(六)莱妥生亚坡隆与亚耳德米斯。
(七)赫拉生赫培,亚莱斯,蔼来都亚与赫拜思妥斯。亚莱斯生哈耳摩尼亚,嫁与卡特摩斯,生伊诺,舍默莱,亚高蔼与奥妥诺蔼。
(八)迈亚生赫耳美斯。
(九)舍默莱生地阿女索斯。
(十)亚耳克默呐生赫拉克莱斯。
(十一)欧洛沛生拉达曼都斯与米诺斯。
(十二)达那蔼生沛耳修斯。
尚有地阿呐表中未收,据荷马说是亚柏洛地德的母亲。
四在希腊诸岛
本书著者劳斯于一八九七年翻译过现代希腊小说家呃柏塔利阿帖斯的一本短篇集,题曰《在希腊诸岛》,上边有一篇论文,写希腊民间习俗很有意思,附载于此,以供参览。
在田野的希腊至今仍有荷马时代的风气余留着,而尤以游人少到的埃伽亚诸岛为然。这不但是那优美流利的言语,虽然颇有改变,却令人想起六音步诗的波动,纵或没有它的庄严,便是那人民的生活思想,也起源于不可记忆的古昔。在每座荒山上,有一个欧迈阿斯(案此为阿突修斯家的牧人)在他的牧舍里,带着几只凶猛的系铃的狗,它们都认生客为敌人,阿突修斯航海,坐在一只船里,同我们在希腊陶尊上所见的一样,船头上画着这样的一副大眼睛,也正如古时。沛呐洛沛在布机上织布,或鲜艳的绒毯,一样的简单的饮食,一样的开放的款待,神女们出现于溪边山上,喀隆来叫死者同行。这也不是怎么久远的事,那瞎眼的荷马们在乡间踯躅而行,唱古代的英雄诗,来报答人家的欢迎,只是现在他们的题目并非忒洛亚,却是希腊对土耳其的独立之战罢了。
你的主人到大门口来欢迎你。你走进屋里,外面都是盲墙,但在里面是房屋,向院子开着窗户,或者旁边还有一带露廊。在门口,他们给你捧出面盆和手巾来,家里的儿子或女儿倒水在你的手上。你坐在方凳或长椅上,主妇亲自端出一盘的糖食,——一小瓶美味的果酱,你从这里舀出一瓢,依照规矩祝她的健康,她也回答。以后便是吃饭,女人们伺候你和你的主人,末后是乳香酒,盛在小瓶子里,和葡萄无花果或瓜类一同拿上来,一个食客,一半是仆役,一半是朋友,是主人的同族,接连地替你斟这有力的醇酒,他自己有时也可以尝到。他坐在角上很恭敬地加入谈话,外边一两个更卑的仆役,站着听屋内的情形。你的主人很是好奇,他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住在那里,多少收入,是否有妻,如没有,便问何以没有,总之关于你的一切,而且他自己也一样地肯告诉你。你愿意停留,也是欢迎的,而且照例这决不想到报酬。就是穷人,也常愿留你作客。有一次,在离雅典不远的地方,我雇了一个人和骡子,旅行半日,略为争辩之后,我们议定价钱三个特拉克玛,大约值十八便士。这个契约,加上一啐的酸酒,便签订了。他问我道:“你在什么地方吃面包呢?”我说:“我想便在这里。”就是指那咖啡店。“来,同我吃去。”他答说。于是我便同我的骡夫吃了早饭,我们吃的食物是很简单的,但是很丰富,而且殷勤地相劝,盐鱼,面包,干酪,酒,无花果,葡萄,装在一个木盘里,我们便斜靠地坐在地板上,牧师的食前祷告说得很长,尽可以用在市长大人的宴会上。我旅行回来的时候,他又坚执地请我吃饭,这回是几大片黑面包和一个很大的生葱头。
在山冈间,潘是还没有死。即使他或者睡着了,总之神女们是醒着的。形状是很美的女人,(民间俗语里说,美如神女,或云,丑如运命神女,)穿着白衣,披着长的黑发,她们寻孤独的牧人或旅客去和他说话,他如不能拒绝她们,那是祸祟到了。回答是极危险,她们使他变哑,或者使他一个肢体偏枯,无论如何总要加害于他。一个老人,他是一所古话的栈房,曾经告诉我,一夜里他看着羊,听到神女的声音,好像许多铃声,自此以后他再也听不清楚,因为他们使他变聋了。要使得她们无害,你用黑柄的刀在你周围画一个圈子,她们便不能走进这里边来。树林的神女和水泉的神女也不曾离去,只要看圣井上的小庙,或是那树和她所收受的布片及葱头的礼物。在全国里,几乎每个田野,都有荒废的神祠,或简单的围场,各有它的守护的圣徒,这令人想起古代希腊田庄里,特地给潘和神女们所留起的角落来。这些地方又多东罗马的遗迹留存,所以我们不难相信,这里面至少也有若干是以先礼拜潘的地方。它们在地图上并不标出,只在地方传说里有人知道,倘若将那些所供的圣徒名字造成一个表,应当能够明了它们的起源。它们的大多数是奉潘那葛亚即圣处女的,我们从这名字上去听出古神的回响,或者不是过于空想,有如我们看见台美退耳怎样地变成圣地米忒利,蔼米都亚怎样地变成圣勒柏忒利。
那三个运命神女仍旧纺着她们的无情的线,她们在初生婴孩的额上写下他的定命,洗礼的夜间倘不给这姊妹们设备食物,这人家便要交恶运了!恶眼也须永远防备,它如落在你的上头,不可疏忽,须要三次唾在你的胸里,正如他们在德阿克利妥斯的时代所做一般。你死的时候,这是喀隆,狞笑着来带你去的。试听他们的这一篇挽歌吧:
为什么山顶是这么黑?为什么暗云环绕着它?
这是狂风打它么?这是暴雨鞭它么?
也不是狂风打它,也不是暴雨鞭它,
这是大喀罗斯走过,带着死人过去,
少年他赶在前面,老人跟在后边,
柔弱的小儿们排在他的鞍前。
(案,喀隆在古代希腊神话里是渡死人往冥土去的舟夫,但在现代称作喀罗斯,变成勾魂主者,占了古代冥王哈台斯的地位了。这篇挽歌亦见于英国洛生所著《现代希腊民俗与古代希腊宗教》中,所引系全文,此后尚有七行,今补译于下:
小儿们攀着向他喊,老人们叫着向他请求,
“仁善的喀罗斯,在什么村里停下,停在凉快的泉边,
在那里让少年们举起石头,让老人们喝点水,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在那里让小儿们去采美丽的花朵。”
“不,我不在什么村里停下,也不停在凉快的泉边,
恐怕母亲们来汲水,要看见她们的小儿,
恐怕夫妇又要会见,不能再分离了。”)
这些可怕的力,他们同先前一样设法和解。试进有名的礼拜堂去,那里挂着许多小小的许愿的臂膊,大腿,胸脯与脸面的模型。在那里,同在亚思克莱披阿斯的庙里一般,当大祭日的前夜,病人都睡着,希望圣人的福祐。那地方真像一所兵房,在侧堂里是无下足之处,因为那些被褥线毯,瓦罐铁锅,污秽的小孩和一切家用杂物,在雕刻的僧座上,他们两排的躺着。有许多奇迹降于他们,我们可以相信,并不亚于呃披道洛斯的那些神异的疗治。
但是没有运命,没有冥王,也没有疾病的恐怖,能够使得希腊人忧郁。他应着必要而作工,去得他生活的食料。冬天里他倘若不得不到山上去,他将板一般硬的一张羊皮裹了身子,勉强敷衍过去,温和的天气来了,他坐在太阳下晒着,吃果子和干酪,喝他的淡酒,消磨他大半的光阴在搓卷烟草里,烟卷里边却几乎全是纸片。到了晚上,他坐在咖啡店里,享受最近的闲谈,充满着生气,活现的谈话,笑声,嘲弄,故事,他不很过度地醉酒,而且也只是偶然,激动起来,至于使用他装在腰包里的短刀和手枪。
本地圣徒的祭日到了,或者是葡萄收获的时候,应该祝福葡萄,那时早晨日出,全村的人都聚会在礼拜堂里。门外系着许多驴骡,小贩商人各做生意,门里面立着露顶的男人,女人带着面巾,礼拜堂满了,余下的挤在院子里,牧师说他的祈祷,一个侍者提着香炉,在人丛里四面挥荡,新果子的供品祝福过了,一筐一筐的面包和葡萄拿出来,各人都取一点。那虔信的人,直到那时为止,不吃他园里的葡萄。他们礼拜,他们处理一天的事务,晚间他们往海边去,在那里有音乐和跳舞使他们愉快到天黑,或者直到夜里,倘若适值是有月亮。男人与女人都加入这礼拜堂里边,他们还未教育得成为不信,而且他们的跳舞的热心也不见得比他们的信仰为弱。希腊人将常常跳舞,正如英国人将唱一出滑稽的歌,在他愉快的时候。
这富于阳光的土地和这种快活而且豁达的人民的美,虽在今日也还牵引人的思想向着他们。我们想望再去攀登那崎岖的山路,看着竹鸡拍拍地从我们脚下飞起,或者老鹰在岩石间翔舞,晚上卧在无云的天空下,听着那些以生命充满空中的无数的嗡嗡飞着的东西,和不远的岸边的海的呻吟,感着拂拂的晚风离了陆地吹去,而且在这未曾为现代生活里的丑恶所触过的事物之中,梦想这世界还要更年青三千年,忒洛亚方才攻下,还一半期望听到潘的吹箫,在那边的山谷里。
“傍着低语的川流,傍着摇动的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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