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平家物语》（3）
第一百八十二章《平家物语》（3）卷三
一赦书
治承二年（一一七八）正月一日，在法皇御所行拜贺之礼，到了四日有天皇朝觐上皇的行幸。虽然都是照例没有什么改变，但自从去年夏天，自新大纳言成亲卿以下，许多侧近的人被处了罪，法皇的气愤还没有平息，所以对于诸般政务懒得过问，似乎心里很是不快。在入道相国的方面，自从多田藏人行纲密告以后，也觉得法皇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因此外面虽是没事，里边其实是用心提防，只是苦笑的样子。
正月七日有彗星出于东方。这也叫作蚩尤旗，或者叫作“赤气”。至十八日，光度增强了。
且说入道相国的女儿，建礼门院其时还称作中宫，生起病来了，宫里固不必说，就是普天之下也都非常愁叹。各寺院开始诵经，各神社由神祇官奉呈币帛，医师竭尽医术，阴阳师也用尽了他们的方术，僧侣也修遍了大法秘法无一余剩。可是那病不是平常的毛病，听说乃是怀孕。主上今年十八岁，中宫则是二十二岁，但是没有生产过王子或是王女。平家的人都这样的想，“若是生下王子来，那是怎样的可庆贺呵！”彷佛是就要生王子的样子，感觉兴奋喜悦。别家的人们也都说：“平家正是兴旺的时节，诞生王子是无疑的。”怀孕既是确定了的时候，〔入道相国〕乃命所有显著效验的高僧贵僧，修行大法秘法，对于星宿及佛菩萨，祈愿王子诞生的事。六月一日是中宫着带的日子。仁和寺的首长守觉法亲王进宫里去，修《孔雀经》的咒法，加以护持。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也同样的进内，修持变成男子法。
这样子，中宫因了月份的增加，身子更觉得苦恼。从前是“一笑百媚生”的李夫人，如今在昭阳殿的病床上，或者是这个情形吧，比起唐代的杨贵妃，“梨花一枝春带雨”，芙蓉因风而憔悴，女郎花为露而低垂，那种风情尤为可怜了。乘这样病苦的机会，有可怕的“物怪”附在中宫身上。术士用了不动明王的咒法，把物怪在替身的身上缚了起来，它们便现出了本身来。这特别是
岐院的死灵，宇治恶左府的怨念，新大纳言成亲卿的死灵，西光法师的恶灵，鬼界岛流人们的生灵，是也。于是入道相国为的安慰那些死灵生灵起见，就先追赠
岐院的尊号，称作崇德天皇。对于宇治恶左府则赠官赠位，赠予太政大臣正一位。敕使是少内记惟基。那人的墓所在大和国添上郡，川上村般若野的五三昧地方。保元的秋天掘了起来，舍弃之后，死骸变作路边的土，年年只茂生着春草，今经敕使寻找前来，宣读诏书，想亡魂不知当怎么样的高兴吧。怨灵就是自古以来这样的可怕的。所以早良废太子追称崇道天皇，井上内亲王复王后的职位，这都是想来安慰怨灵的一种方法。冷泉天皇的发狂，花山法皇的不能保守十善万乘的帝位，全是由于元方民部卿的灵的关系，至于三条天皇的眼睛看不见，乃是观算供奉的灵的作祟所致云。
门胁宰相教盛传闻这种事情，便对了小松内大臣重盛说道：
“听说这回因了中宫的御产有种种祈祷的事，无论怎么说，这没有过于举行非常的大赦的了，其中尤以召还鬼界岛流人，为最大的功德善根吧。”小松公于是便到父亲入道公的前面，说道：
“那丹波少将的事，因为门胁宰相太是悲叹得利害了，实在觉得可怜。这回因了中宫的苦恼，听说这里边也特别的与大纳言的死灵有些关系。如要慰安大纳言的死灵的话，请把活着的少将召回来了吧。如免除人家的固执记仇的心，你所想的也就成功，如给人家如意满愿，你的愿心也立即成就，中宫随即生下王子来，家门的荣华自然也就愈益繁盛了。”这时入道相国比起平时来更显得是和平，就说道：
“若是那么，关于俊宽和康赖法师，你想怎么办呢？”小松公说道：
“他们都是一样的，便都召回来好了。假如留下一个人，那么倒反是造业了。”入道相国说：
“康赖法师的事那也罢了，但是俊宽这人乃是多由于我的帮忙所以能够成为一个人的，虽然如此，他可是在自己的山庄鹿谷地方，构筑城砦，借了什么事有奇怪的举动，对于俊宽我不想放免他。”小松公回来，就把叔父宰相公叫来，告诉他道：
“少将已经赦免了，请你放心吧。”宰相听说，合掌喜悦道：
“他下去的时候，看见教盛，每回脸上都似乎说，犯了这罪，为什么我不替他担保下来的呢，觉得很是可怜。”小松公道：
“这的确是的。无论是谁，对于自己的儿女总是可爱的，等我给父亲好好的去说吧。”说了这话，便即进去了。
于是召回鬼界岛流人的事既经决定，入道相国的赦书也已下来。拿这赦书的使者也既已从京城出发了。门胁宰相因为太是高兴了，托公家的使者也带了私人的信，叫他昼夜兼行的赶路，但是船路非常的不任心，冲着风浪走去，从七月下旬出京，一直到九月二十日左右这才到着了鬼界岛。
二两脚跺地
使者乃是丹左卫门尉基康。从船那里上了岸，高声寻问道：
“从京城里流放来的丹波少将，法胜寺执行，平判官入道，在这里么？”但是二人是照例去参拜熊野，所以并没有在，只剩了俊宽僧都一个人。他听见了说道：
“因为太是想念了，所以做着梦吧，或者还是天魔波旬这样说了，来扰乱我的心的呢？无论怎么总不像现实的事情呀！”便急急忙忙的，也不知是走，不知是跌的，跑到使者的跟前，说道：
“什么事？我就是从京里流放来的俊宽！”自己报了名，于是使者从杂役颈子上挂着的文书袋里，取出入道相国的赦书来给他。打开看时，只见上边写着：
“虽是重罪，可免去远流之刑，即速预备回京。兹因中宫生产之祈祷，特行临时之赦，以此鬼界岛流人，少将成经，康赖法师二人，着即赦免。”就只这样写着，没有俊宽字样。恐怕写在包纸上吧，看包纸上也并没有。从里边看到外边，从外边看到里边，无论怎么看，就只写着二人，没有写三个人。
那时候，少将成经和康赖法师也都出来了，少将拿了赦书来看，康赖入道拿起看时，也都是写着二人，没有说是三人。这在梦里或者有这样的事情，但如说是梦，这又明明是现实，说是现实却又像是梦的样子。而且对于他们两人，有许多从京里托使者带来的书信，唯独对于俊宽没有一封问安否的信来。俊宽说道：
“本来我们三人犯的乃是同样的罪，流配也是在同一个地方，那么为什么在赦免的时候，召回两个人，却留下一人在这里的呢？是平家的人忘记了呢，还是书记的错误呢？这是怎么搞的呀。”便仰天俯地的号泣，可是没有什么办法。他将少将的袖子抓住，诉说道：
“俊宽所以到这个田地，这就全是因为尊驾的父亲，故大纳言公的那没有好结果的谋反的关系。因为如此，所以你不可以为这是与你无关的事情。没有赦免，不能回到京城，请至少能趁这船，到九州的什么地方吧。从前你们在这里的时候，像春天的燕子，秋天的田间大雁前来访问一样，有时候还传闻一点故乡的消息，但是自今以后，连这个也要不能听到了。”说着话显得十分苦闷，非常怀恋故都的样子。少将劝慰他说道：
“你这样想极是当然的。我辈被召回去虽然很是喜悦，但是看了你那样子，很不愿意撇下了你去。虽是极想叫你趁了这船去，可是京城里来的使者不答应，没有赦免如三个人同时离岛，这事恐怕很有不方便的地方。让成经先回京城，和他们商议了，看入道相国的气色，再叫人来奉迎吧。到那时为止，请你还是同以前〔和我们在一处的时候〕的心情等着吧。第一要紧是保住性命，纵使这回遗漏了，毕竟是会被得赦免的。”虽是这样慰解，可是俊宽不能忍受，竟不避人的号哭起来了。
等到将要开船，大家忙乱的时节，僧都走上船去就被赶下来，赶了下来又复上去，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少将留下他的铺盖，康赖入道则一部《法华经》，给他作为纪念。及至解缆，将船推动了，僧都抓住了船缆，被拉出海里去，当初海水齐腰，其后渐及肋下，终于快要灭顶了，便抓住了船边，说道：
“怎么怎么，你们竟把俊宽弃舍了么？平常倒也不觉得，平素的友情如今哪里去了！且别讲道理，只让我乘船吧，至少到九州地方去。”他虽是这样力说，但是京城来的使者说：
“那是断乎不可。”所以将攀住了船的手放开，船终于出发了。僧都无可奈何，就回到岸边，伏倒在地上，像小人儿思慕乳母或母亲似的，两脚相擦，一边嚷着说：
“让我趁了去，带了我去！”可是这是行船的常态如此，船去已无踪迹，只有白浪滚滚而已。僧都走上高地去，对着海面尽用手招着。古昔松浦的小夜姬追慕远去的唐船，挥着领巾，其悲哀之情也不过如此吧。这时船已走远，望不见了，太阳也已落下，僧都也没有回到他简陋的卧室去，只让波浪洗着双足，露水湿透全身，在那里过了这一夜。但是因为相信少将是情谊很深的人，一定会得多少给他去向入道相国说点好话，所以那时没有投海，那种心情很是可悲，但也是渺茫的了。从前早离速离被弃在海岳山，那样的悲哀，僧都这时候应当体会到了吧。
三产生王子
且说这两个人离开了鬼界岛，到了平宰相的领地肥前国的鹿濑庄。宰相从京城里差人下来，说“年内风浪很是利害，路上也很危险，所以就在那里好好休养，到了春天再上京吧”，因此少将就在鹿濑庄过了年了。
再说在同年十二月十二日寅刻起，中宫产气发作了，京中特别是六波罗，有许多来访的人，很是骚动。产所是设在六波罗的池殿，法皇前来临幸，从关白公为始，太政大臣及以下公卿殿上人，凡是世人算是一个人物，希望官位升进，有着领地官职的人，没有一个遗漏不到的。依照先例，女御王后将要生产的时候，举行大赦。大治二年（一一二七）九月十一日，待贤门院做产的时候，就举行大赦。依了这个例，这回也赦免了许多重罪的人，其中只有俊宽僧都一人，独不蒙赦免，未免是个缺恨。
这回如是生产平安无事，许下愿心，当到八幡，平野，大原野行启，由全玄法印奉命敬白。神社是太神宫为始，凡二十余所，佛寺则东大寺，兴福寺以下，共十六个寺，开始诵经。诵经的使者是以出入中宫的武士之中有官职者充任，都穿着平文的狩衣，带剑，拿了种种诵经的布施，剑和衣服，陆续从东偏殿里出来，走过南院，由西边的中门出去，的确是很好看的一副景象。
小松内大臣照例是不管事情好坏都不着急的人，在这以后很隔了些时候，才同了他的嫡权亮少将维盛以下少年公卿们坐了车都陆续来到。种种衣服四十袭，用银做装饰的剑七柄，装在广盖里，又有十二匹马，一总送了来。宽弘年间上东门院生产的时候，御堂关白公曾送过马，以后遂以为例。内大臣本是中宫的长兄，而且〔当初入宫的时候，清盛公因为其时已经出家，由重盛公以父亲的资格，代表入内。〕有父女的名义关系，所以献马乃是当然的。五条大纳言邦纲卿却也献马二头，人家议论道：“这是出于衷心至诚呢，还是由于身家太富有的关系么？”此外从伊势为始，以至安艺的严岛，凡七十余所神社，都献去神马。对于宫中，御马寮也把马数十头，挂上了纸垂，献了进去。仁和寺的守觉法亲王修《孔雀经》之法，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修七佛药师之法，三井寺长吏圆惠法亲王修金刚童子之法，此外五大灵空藏，六观音，一字金轮，五坛法，六字河临，八字文殊，普贤延命诸法，无不普遍修行。护摩之烟满于殿中，金刚铃声响彻云表，修法的声音闻之身毛皆竖，似乎无论什么物怪，也不敢出面了吧。此外又命令佛所的法印，开始造作七佛药师，并五大尊的等身佛像。
但是虽然如此，中宫只是不断的感觉阵痛，并不就要生产。入道相国和二位殿只是把手放在胸前，狼狈的说道：“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周围的人虽是种种的说，只是回答道：“总之，这是会得好好的，好好的。”随后对人说道：
“就是在战阵上，净海也没有这样畏缩过。”
修验道的术士，有房觉昌云两僧正，俊尧法印，豪禅实全两僧都，各自念诵僧伽的文句，对于本山的三宝，多年信奉的本尊，责令加护，虔诚祈祷，令人觉得灵应如响，极可尊贵。其中更是法皇本来要临幸新熊野，正在斋戒之中，却也坐在锦帐的近旁，高声朗诵《千手经》。他的祈祷显得不同，其时正在狂跳的替身们，以及被咒缚的物怪，都一时平静了。法皇说道：
“无论是什么物怪，有这老法师在这里，怎么能够走近前来呢。特别现今出现的怨灵，都是受过朝恩的人，就说是没有感谢的意思，也总不能妄生障碍呀。着速即退散！”又念着《千手经》里文句道：
“女人临生产难时，邪魔遮生，苦痛难忍，至心称诵大悲神咒，鬼神退散，安乐得生。”说着揉搓全水晶的数珠，这时就不但平安生产，而且诞生了一个王子。
头中将重衡其时还是中宫亮的地位，从御帘内出来，高声说道：
“御产平安，王子御诞生！”于是从法皇起首，关白公以下大臣，公卿殿上人，以及修法的那些助手，几个修验者，阴阳头，典药头，堂上堂下的人，一齐发出欢呼，响达门外，暂时没有静息。入道相国因为太是高兴了，出声哭泣起来。所谓喜极而泣，大概就是说这样的事情吧。小松内大臣走到中宫那里，把黄金铸成的钱九十九文，放在王子的枕边，说道：
“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那么规定了。寿命是保持方士东方朔的年龄，心意是凭藉天照大神的照临。”说了，便用了桑弧蓬艾，向着天地四方发射。
四公卿齐集
乳母本来预定是前右大将宗盛卿的夫人，可是在七月里因为难产死了，所以这回请平大纳言时忠卿的夫人给喂了奶，后来称作“帅典侍”的。法皇说是就要回宫去了，所以车子就停在门前。入道相国因为太是高兴了，赠送法皇一千两的砂金，和富士绵二千两。那时人家都窃窃私语，以为这是不大适当的。
关于这回生产，有许多好笑的事。第一件是法皇亲自做那术士。其次是王后生产的时候，照例从屋顶上把一个瓦甑滚下来。生王子的时候，从南边滚下，若是王女则从北边，可是这回却是从北边滚了下来，说“这是怎的”，赶快拿了起来，从新滚过，人们都说这乃是不吉之兆。十分可笑的是入道相国的张皇的样子，小松内大臣的举动显得最是漂亮，遗憾的是前右大将宗盛卿的最爱的夫人的去世，辞去了大纳言大将两职，蛰居在家的事。假如兄弟一同出仕，那该是多么可以喜庆呀。其次是有七个阴阳师，召来读千遍的祓词，其中有一个叫作扫部头时晴的老翁，跟着很少的从人。那时因为人多聚集，宛如竹笋丛生，稻麻竹苇遍地密生的样子。他一面说道：“办差使的，请让一点路吧！”分开人丛，挨挤走着，把右边的鞋子给踏脱了。略为踌躇一下子，连帽子也挤掉了。在这样的场面上，一个正式服装束带的老人，露出了束发，徐徐的走着，年轻的公卿殿上人们看了都忍不住，一同的笑起来了。本来所谓阴阳师者，有叫作“反陪”的一定的走法，不是随便下步的，现在却有这样的怪事。其时大家也不觉得，到了日后想起来时，有许多事情也是不无关系的。
因为御产，到六波罗来访问的，有关白松殿基房，太政大臣妙音院师长，左大臣大炊御门经宗，右大臣月轮殿兼实，内大臣小松殿，左大将实定，源大纳言定房，三条大纳言实房，五条大纳言邦纲，藤大纳言实国，按察使资贤，中御门中纳言宗家，花山院中纳言兼雅，源中纳言雅赖，权中纳言实纲，藤中纳言资长，池中纳言赖盛，左卫门督时忠，别当忠亲，左宰相中将实家，右宰相中将实宗，新宰相中将通亲，平宰相教盛，六角宰相家通，堀河宰相赖定，左大辨宰相长方，右大辨三位俊经，左兵卫督成范，右兵卫督光能，皇太后宫大夫朝方，左京大夫修范，太宰大弍亲信，新三位实清，以上三十三人。左大辨之外，都是直衣。不到的人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公，大宫大纳言隆季卿以下十余人，以后穿了狩衣，听说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邸里去的。
五大塔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