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空大鼓》(24)
第一百零一章《空大鼓》(24)附录一沙漠间的三个梦(睡树底下所见)
[南非]须莱纳尔
我旅行过亚非利加大野的时候,太阳很热的照着。于是我将马牵在睡树(mimosa)下,我除了鞍,听他到枯干的丛莽里去吃食。左边右边,一切全是黄苍苍的土。我坐在树下;因为热得利害,沿着地平线的空气都突突的跳动。过了一会,觉得非常渴睡,我将头靠着鞍,便睡着了。在睡眠中,我见了一个异梦。
我觉得立在大荒野的边界,到处都是飞沙。我看见两个东西,像是沙漠的运输动物:一个伏在沙上,伸长了颈子;一个立在旁边。我看那伏着的,很觉奇异;因为伊的背上有一个重担,上面积着很厚的沙,似乎已经积了几百年了。
我很诧异的看伊。一个人在我的近旁,也立着观望。于是我问他说,“这卧在沙上的大动物是什么呢?”
他说,“这是女人;就是伊,在伊身内养育人类的。”
我说,“伊为什么卧在此地,四面都堆着沙,动也不动呢?”
他答说,“听着,我告诉你。一直从前,伊便卧在此地,风在伊的上面吹过。最古最古的生人,没有见伊动过;最古最古的书,都说伊从前卧着,正同现在一样,周围被沙绕着。可是比最古的书,比最古的人类的记忆更古的‘言语的岩石’上,在现今已经破碎的‘古俗’的硬泥上,却曾经发见过伊的足迹!和站在伊旁边的那个生物,相并而行;你可知道,现在伊卧在这里,从前却曾经同他在岩石间自由游行过的呢。”
我说,“伊现在何以卧着呢?”
他说,“待我说来,一直从前,‘腕力时代’遇见了伊,看伊弯身下去哺乳的时候,背膊很宽,所以他的负担,便阁在伊的背上,又用‘不可免的必然’的阔带束住了。伊向天看,又向地看,知道没有希望了;所以伊带了这摆脱不下的担,便卧在沙上。从此以后伊便卧在此地。许多岁月来了又去,但‘不可免的必然’的带,终于没有割断。”
我看时,见几世纪以来的忍耐,都藏在伊的眼里;地面全被眼泪湿了,从伊的鼻孔喷起沙土。
我说,“伊没有想动么?”
他说,“有时候,一肢也略略振动。但伊很聪明,知道背了重担,起立不得。”
我说,“站在伊的身旁的人,为什么不离开了伊,独自前进呢?”
他说,“他不能。你看——,”
我见地上有一条阔带,从这边伸到那边,将他们两个系在一起。
他说,“伊卧在这里的时候,他也应站在旁边,望着沙漠。”
我说,“他知道自己为甚么不能动么?”
他说,“他不知道。”
我听到一个破裂的声响;我看时,见缚住伊的背上的重担的索子,已经裂断了;负担落在地上。
我说,“这是什么事?”
他说,“‘腕力时代’已经死了。‘脑力时代’用他手中的刀,将他杀了。他悄悄的暗暗的走向那个女人,用‘人工创造’的刀,将缚着负担的索子割断。那个‘不可免的必然’破了。伊可以起立了。”
但我见伊仍然卧在地上没有动,只是张着眼,伸长了颈子。伊彷彿向着荒野的极边,寻求一样东西,但他总没有来的日子。我狠诧异,不知伊是醒着,还是睡着?我正看着,伊的身体发抖了,眼睛里闪出光来,正像一道日光射进了黑暗的屋里。
我说,“这是什么事?”
他轻轻的说,“不要响,伊现在正想着:我可以起来么?”
我又看。伊将头从沙面抬起,我看见沙上的洼,这许多年来放伊颈子的地方。伊向地看,又向天看,又向着站在旁边的看;但他仍然向着荒野看。
我见伊身体发抖;伊用前足踏着地,血管条条绽起;我叫道,“伊将站起来了!”
但单是伊的腰胁抖了几下,依然卧在先前的地方。
但伊的头已经抬起;伊不再将他放下了。站在我的旁边的人说,“伊还很衰弱。你看,伊向腿压了这许多年了。”
我见伊竭力挣扎:身上都渗出汗粒。
我说,“想来那站在伊身旁的,一定可以帮助伊罢?”
在我旁边的人答道,“他不能帮助伊:伊应该自助。任伊挣扎着,等到自强的时候。”
我喊道,“他总不至于妨碍伊罢!你看,他站远了一点,将中间的带拉紧,又将伊拖倒了!”
他答说,“他现在还没有知道呢。伊一动,便将系住他们的带牵动了,使他觉得不安,所以他站开了一点。将来终有一日,他能明白事理,知道伊所做的事情的意义。且听伊再跪着挣扎。那时他便会站近了,很同情的眼对眼的看着伊了。”
伊伸长了颈子,汗粒从身上落下。伊从地面站起了一寸,却又倒了。
我喊道,“阿,伊还太衰弱,伊不能走!这许多年已将伊的力气耗尽了。伊将永远不能动么?”
他答说,“你看伊眼里的光!”
慢慢的伊跪着挣扎,起来了!
我醒了;从东到西,都摊着荒凉的土,生着枯槁的丛莽。马蚁在红沙中,上下乱走;日光很热的照着。我从稀疏的树枝中间,仰望头上的青天。我卧着,回想刚才所见的梦。我又睡着了,将头枕着马鞍。在这恶热中,我又见了一个梦。
我见一块沙漠,我见一个女人走来。伊到了暗黑的河岸上;那岸很险很高,岸上一个白胡须的老人,前来迎接伊;他手里拿一支曲杖,上面写着“理性”一个字。他问伊来做什么;伊答道,“我是女人;我正在寻求那自由的国土。”
他说,“这便在你的面前。”
伊说,“我的面前只有黑暗的一条流水,又险又高的河岸,几处裂缝,中间满着沙土;此外不见有什么了。”
他说,“那边呢?”
伊说,“我看不见;但我用手遮着眼望去,彷彿见那边有山有树,太阳明晃晃的照在上面!”
他说,“那便是自由的国土。”
伊说,“我怎么能到那边去呢?”
他说,“这里有一条路,是唯一的路。向‘劳工的岸’走去,经过‘苦难的河’。此外没有第二条路了。”
伊说,“没有桥么?”
他说,“没有。”
伊说,“这河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