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汉家天下1:楚汉争锋》(4)
席卷三秦势若狂一大清早,雍王章邯就坐在槐荫下读书。他做诸侯王已有些时日,但仍是秦时冠带,身着绿色官袍,一如前朝。
晨起读书,是他在秦内廷少府[1]职上惯有的“早课”。早晨读书片刻,日间处分起繁杂公务来,一整日都觉神清气爽。此时,他正在看《韩非子》,读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一句时,便抛了简册,喟然长叹道:“唉!何来圣人?何来四方?书生高论,徒有大言耳……”
这位秦之“贰臣”,至今却还改不了往日的忧国之思,想起亡秦,便纠结不已。
想他章邯,身为前朝勋臣,三年乱局中,本可为大秦建不世之功,却阴差阳错,成了降将,既负了君上,也断送了自己一世英名。
当初,二世皇帝将他擢为少府,位列九卿,他自是感激不尽,有意忠心报效。不料,身逢末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高弄权,李斯助纣为虐,将那庙堂风气败坏得不成样子。
自陈胜在大泽乡起事后,乱民蜂起,天下已是岌岌可危。偏那二世皇帝却又十分忌讳“造反”二字,故各地官吏只得哄他,说地方上只有“盗贼作乱”。如此掩耳盗铃,能哄得了几日过去?待到时局已不可收拾时,忽从桃林塞传来急报,称陈胜麾下大将周文,率二十万“群盗”杀奔咸阳,前锋已破了函谷关!
咸阳本就无险可守。秦之精锐此时又正远戍长城,近畿一带几无兵马可派。事到临头,百官全无主张,就连朝中的权要赵高、李斯,也只是瞠目结舌,这才有了他章邯崭露头角的机会。
在此之前,章邯从未曾领过兵,也不曾研读过兵书,然他见识超卓,通晓权变,并未被汹汹民变所吓倒。依章邯之见,打仗又有何难?与理财无非是同样道理,都是权衡利弊、巧为调度罢了。那时他正在骊山之下,督建皇陵,闻函谷关已破,便知大事不好,当即快马奔回了咸阳,奏请二世,要领兵平乱。
章邯此次毛遂自荐,成就了秦末的一段回光返照。他给二世皇帝所上的奏疏,有一个惊世骇俗之议,即是:骊山有众多刑徒,咸阳亦有私家奴之子,为数甚多,不妨统统将其赦免,编练成军,用以杀贼。此等杂凑之人,虽仓促成军,总还可以应急。若由他章邯亲自训练,定可击退盗贼。
一个皇家内府的财务主事,竟有如此奇谋,二世皇帝当然高兴,当日便封章邯为上将军。又下诏,将那刑徒与私奴之子尽数释放,编为部伍,从咸阳东门出发剿贼。
章邯果然是老练之臣,一出手便教天下皆惊,连连击破陈胜麾下数路大军。说来也怪,“群盗”汹汹,一路势如破竹,然只要遇到章邯,便不堪一击。
险些倒转之乾坤,便是如此,由章邯一手扶正。他率部连战皆捷,无一败绩,不久便击破了陈胜的巢穴陈县。陈胜兵溃将亡,乘车仓皇逃出,在途中,被自家驭者贾庄所弑。国之大患,就这样被章邯轻松除掉。
彼时,唯有楚地的“武信君”项梁,方为章邯最强劲之对手。
章邯初次与项梁接战,竟然连遭败绩,狼狈不堪。换作别人,这一世英名,怕是便就此罢休。然章邯于此时,却显出他之老辣来:遇强敌,绝不贸然轻进,只是退而避之,耐心等候时机。二世皇帝在咸阳看了半月,便知章邯能战,遂从咸阳源源不断为他添兵,又派去司马欣、董翳两位副将,充作左右手。
果然,待项梁攻破定陶之后,便骄矜轻敌起来,不以秦军为意。章邯看准他一个破绽,轻兵急进,趁夜偷袭定陶,大破楚军。可怜那项梁一世英雄,当晚宿醉未醒,就死在了乱军之中。
末世里,出了章邯这样一员神将,可谓秦之吉兆。若今世不出项羽,则秦末所有的“盗贼”,都将被章邯逐个儿收拾掉,大秦也必不会亡。
可惜天不佑秦,独木难支。巨鹿大战后,项羽威震天下,率各诸侯军四十万南下。彼时章邯驻在漳水之南,所部仅有二十万,面对项羽浩荡大军,如何能敌?故只得暂作后撤,退至洹水之南,一面就急派司马欣奔回咸阳,向朝廷求援。
不想,那巨阉赵高心怀嫉恨,向君上进了谗言,诬章邯坚守待机为怯敌不进。那二世皇帝不辨贤愚,竟有对章邯问罪之意。
司马欣在咸阳听到风声,吓得仓皇逃回大营,向章邯哭诉。章邯听罢,便觉天塌地陷,情知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思来想去,竟是无路可走。他纠结再三,只得派使者去向项王请降。蒙项王恩准,二十万秦军便在洹水之南降了楚。
项羽收降章邯之后,听了范增劝告,对章邯倒是不计前嫌,允诺封他雍王,辖废丘一带百里之地。然这雍王,实为鹰犬,却是不大好做,内外都有不小的忧患。
章邯近来,心里便隐隐有所不安。自田荣乱起,天下又是各处骚动,三秦之地能否得免,尚不可说。军中所派出的斥候,于近日也已报称:汉中正在厉兵秣马,似有一股不祥之兆……
正在思谋间,忽见胞弟章平急匆匆闯了进来,劈头便嚷道:“兄长,不好!褒斜谷南口人马云集,汉军要杀过来了!”
章邯闻言一惊,忙挺身坐直:“你仔细说来我听。”
“汉军近日,集结于褒斜谷南口,其兵马之多,不知凡几,每日金鼓齐鸣,似要沿褒斜道北上。”
“褒斜道?”章邯闭目片刻,而后睁开眼道,“诈术!无须理会。褒斜道栈道已毁,北口我有重兵把守,汉军若敢从此出,斜谷便是彼辈的马陵道。”
“兄长有如此把握?”
“当年若刘邦撞到我刀下,今日早成枯骨!”
章平这才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热汗,也在槐荫里坐下。这章平,身材高大威猛,相貌酷似乃兄,早先曾为秦之将军,降楚之后,又获项王赐爵上卿,出镇武关,为雍国之右将军。近日因汉中有异动,受章邯之命,前来协防废丘。
歇了片刻,章平便抱怨道:“兄长,受封以来,如此担惊受怕。这个诸侯王,做得有何益处?”
章邯素知胞弟头脑简单,便斥道:“笑话!春秋至今,有几人可做得诸侯王?乱世之际,能容得你苟活吗?天下局面,正需英雄奋力撑持。贵为上卿者,岂可效小户人家斤斤计较?”
章平解下武冠,背倚树干叹道:“兄长言重了,我岂无救世安民之心?然秦末以来,天下纷攘,欲守方寸之土,尚不能安寝,还谈何高远之志?唉!偌大个天下,说亡就亡了,抛下我等孤臣孽子,不求苟安,又能如何……”
章邯闻言,忽然就暴躁起来:“既是孤臣,便不得诬言先朝!秦之遗民万千,我等还算是幸运的,做了这雍王,也不算辱没门风。我之所虑,唯有汉中的刘邦。彼辈乃宵小得势,不安于位,稍有机会便欲掠地称雄,你我能安稳睡觉吗?”
章平抚额想想,似有所悟,便问道:“那如何是好?莫非我辈须一世睁着眼睡觉?”
章邯便道:“有此心即可。彼等草寇,也不用太看重他,只须牢牢扼住褒斜谷,三秦便可有几世的安稳。”
“弟以为,此事谈何容易!今之士卒,皆来自闾里无赖,不过是为吃口军粮而已。加之昔年项王坑我秦卒,也未免太过狠毒,秦民都心怀怨望,一旦有事,又如何驱使得动?”
“此一节,我看倒不必多虑。各领军将校,毕竟都是我秦时旧部,多少还念着我的好,战事若起,我必亲征,将士们岂敢不用命?”
章平便叹息一声,说道:“唯愿如此。昔项王封兄长为雍王,弟还曾窃喜,哪知这个王位,脚下便是滚油鼎镬。刘邦若来攻,倒不如降了算了!”
一闻这“降”字,章邯便勃然作色,双目冒火,直视章平:“弟若欲降刘邦,今日便可割了我首级去!彼时降楚,乃是事出无奈,然既降了一回,就不可再降第二回!赵高负我,项王他并未负我,今日若再降刘邦,那便真真是朝秦暮楚之徒了。”
“我懂了。”章平遂不再争辩,系好了武冠,起身道,“兄长亦不必自责,如此苦心,只可惜有几人能知?我看兄长自咸阳领兵以来,无日不在操劳,还需小心调理才是。我这就回大营去了。”
章邯神色便转平,笑道:“廉颇老矣?还早得很呢。你放心去吧。”
章平遂也一笑:“弟虽无民心可用,但尚有长技在身,治军打仗,不在话下。”
章邯又敛容道:“那沛县老吏,性素反复,或许要孤注一掷。各路探哨,万不可有一刻疏忽了!”
章平便道:“放心,弟谨记。”
章平走后,王府空旷的中庭,复归宁静,唯闻槐上秋蝉悠悠。
章邯拾起地上的《韩非子》,见竹简上沾了灰,也无心去拂,心头便是一阵刺痛:想那韩非,乃何等超群之人,却死于李斯的进谗。我章邯,亦是为谗言所害,得了这“贰臣”之名,万世也难洗清。莫非才华盖世者,就只配如此的结局?
当初,项羽招降了章邯与司马欣、董翳三人,依范增的建言,三将被封为诸侯王。其中章邯为雍王,国在咸阳之西;司马欣为塞王,国在咸阳之东;董翳为翟王,国在北面的上郡。看这地理便可知,这三王,分明就是看守汉中的鹰犬。
章邯的雍国与汉中接壤,在三秦中位置前出。如此的安排,自然是项羽最为看重章邯,命他在此打头阵。
雍之都城废丘,乃是个七百年的古城,西周便曾在此建都,原先叫作“犬丘”。到秦始皇时,因忌讳此处王气,故改名为废丘。
章邯来到废丘,便知已然别无退路,唯有厚筑城墙,多积仓粟,以防刘邦从汉中杀出。以三秦之力,能否挡住刘邦来抢“关中王”,则只有听天由命了。
正在此时,谒者忽来通报,有众将求见,章邯便命唤进庭院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