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汉家天下4:山河复苏》(4)
新人当朝老臣黜时过两月,正是入冬时节。文帝亲率近侍,于上林苑围猎,忽有宫中涓人来报:“太中大夫已返归。”
闻此报,文帝不禁挥弓大喜:“夫子如期返归,那赵佗,定是有好礼相赠!”于是急命罢猎,返回未央宫召见陆贾。
陆贾上得殿来,揖拜礼毕,便将出使始末向文帝禀明,又呈上赵佗回书。文帝阅过,略露惊异,遂问起赵佗及南越国种种,陆贾皆如实作答。说到南越物产丰饶、官民相安情形,文帝竟听得入神。
待陆贾言毕,文帝若有所失,慨叹一声:“赵佗之才,吾不如也。”便起身踱步,环视陆贾携回的贡物。见那一群翠鸟、孔雀,羽毛华丽,斑斓陆离,不由就喜道:“如今天下太平,真真是有凤来仪了。陆大夫此行,为汉家恢复南疆,居功至大,美名足以传世。先生年高,朕以后再也不敢叨扰了,此次即有厚赏。”
当日,陆贾复命已毕,领了赏赐,便向文帝告辞:“边将若不邀功,南越便可保百年无事。那赵佗虽有枭雄气,到底不是越人,欲自立,一二代尚可,日久必为越人所困。故背倚中国,教化僻远,才是他自保之道。”
“嗯——,先生所见甚远。”
“老夫朽骨支离,确是无力再使粤了,唯愿陛下用心。”
文帝闻此语,至为动容:“闻先生教诲,朕心即有明光,即是百年之期,亦不敢忘!”说罢起身,送陆贾下殿,含泪执陆贾之手,再道保重,方依依揖别。
数日后,陆贾便拜别昔年同僚,返归好畤,重作空山云鹤,从此不复出,直至寿终正寝,此乃后话。
且说那南边事平,朝野皆知藩属已安,日后便是百年的承平了,故而无人不欢喜。长安闾里之繁盛,更甚于前。
未几,便是文帝前元二年(公元前178年)新岁,有四方诸侯来贺,车马辐辏,冠盖如云,一时倾动长安城,大大热闹了一番。
岂知新岁才过没几日,宫中灯彩尚未撤下,便有噩讯传入宫来:“陈平丞相薨了!”
文帝闻讯,大惊失色,不由就呆了,半晌未发一语。谒者在旁见了,忙提醒道:“百官已在端门外集齐,候陛下谕旨。”
却说那文帝发呆,乃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往日陈平等一班老臣为左右之辅,碍手碍脚,文帝总觉不自在;然今日陈平病殁,却又忽觉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今后何人可做宰辅。如此想着,便失神良久。
谒者见不是事,忙又咳嗽一声,文帝这才回过神来,急问道:“绛侯可在宫门外?”
“正是绛侯率百官齐集于外。”
“且宣他进来。”
少顷,周勃神色悲怆,踉跄上了殿来。文帝急忙立起,安慰道:“绛侯请节哀。陈丞相薨,朕也是六神无主,万望绛侯打起精神,率百官前往陈邸吊唁。”
周勃含泪道:“臣一莽夫,上苍不召去,却要将陈平召去!陈平与我,昔为同袍,又曾共诛诸吕,多年已情同手足,今日闻此噩讯,直不欲再活了……”
“绛侯,万不可如此!死生有命,终归于黄土。凡间人,做不得自己的主。今日百官都在瞩望,执宰不能自乱。我这里,已吩咐少府备了丧仪,也随绛侯前往陈邸吊问。”
“陛下想得周全!遵陛下旨意,老臣这便去。那陈平长子,名唤陈于贾,品行尚可,请陛下恩准袭封。”
“那是自然。陈平曾救先帝于白登山,又迎我入朝,功高盖世,当今更无第二人,其子袭封,当无疑……然朕常思之,侯门数百,只不知子孙能传几代?迄今,因子孙犯法,致侯门断绝的,怕是有十数家了。以此看,公卿豪门,还须严家教,方得久安。”
“陛下说得是,老臣今日便嘱陈平夫人,万不可纵容子孙。”
文帝遂向周勃一拜:“有绛侯等老臣在朝,凡事皆稳重,朕心甚慰。便有劳绛侯代朕,吊问陈平家小,妥为安抚。要教那朝野都知,朕是极敬老臣的。”
周勃拭了泪,诺了一声,便领命而退。率百官来至陈平家中,望灵而拜。那陈平夫人迎出,泪已几枯,站立不稳。周勃忙上前搀扶住,叮嘱了几句,特将文帝旨意转告,将那管束好子弟事,说了又说。
陈平夫人含泪应道:“蒙陛下如此看重,老身哪里敢疏忽。”
话虽如此,那豪门子弟恣意妄为,终不可改,连官府也忌惮三分。如此传两三代下去,便全无敬畏之心,似天下皆为侯门属地一般,焉有不犯法的?
且说那陈平后人,传至曾孙,名唤陈何,与乃祖不同,是个货真价实的好色之徒。有了浑家不算,见闾里妇人有姿色,便仗势强夺,掳回家中消受。
此事若做得周全,与那妇人两下里勾连好,哄住夫家,受害之主也只能忍气吞声。然陈何这竖子,累世侯门,骄横惯了,几近上门强抢。人家自然不服,告到官里,廷尉府责问下来,坐实了强抢民女之罪,竟遭弃市,砍了头,抛尸于街头。陈氏的侯门,也就到此中绝。祖宗功大,后代顽劣,汉家侯门这样的事,数不胜数,此处便不再多提了。
将陈平丧事料理好之后,文帝环顾朝中,老臣已凋零无几,忽又有些惴惴,觉得天下似是猛然空了,便想也没想,再命周勃任丞相,务求压住阵脚,免生意外。
周勃闻命,知文帝终究胆虚,还离不得老臣,心中便暗喜,嘴上却是推辞了一番。文帝再三揖请,周勃这才佯作慷慨道:“罢罢,当年随了高帝,也就拼却了平生,臣这条命,全是汉家的。蒙陛下不弃,老朽也只得勉力维持。”
如此,朝政倒也没有大波折。文帝理政,则更是谨慎了。
这日,文帝召见廷尉吴公,商议严禁侯门子弟作恶事。议罢,吴公见文帝闷闷不乐,不由问道:“陛下,今四海升平,民无愁苦,如何天子倒有了愁苦之相?”
文帝便应道:“吴公看对了!治天下,确是人间第一大苦事。诸般琐细,不敢有所疏漏,略有疏漏,满盘便是输。当年我为诸侯,也曾暗笑孝惠帝治国无方,如今坐了这龙庭,方知朕之心智,亦不足用矣!”
吴公见文帝道出肺腑之言,不禁动容,连忙拜道:“陛下英明天纵,朝野皆有口碑,决不至如此。当是陈丞相薨,政事一时无人担当,心急所致。臣之门下,倒有一奇才,少年聪慧,于天下事多有见解,臣万不及一,可为陛下顾问。”
文帝眼睛便一亮:“哦?吴公之贤能,为天下治平第一,竟也有私心佩服的人吗?”
“有。此人年少有为,不可小觑。”
“究是何等样小子,得吴公如此赞赏?”
“此人名唤贾谊,洛阳人氏,年方弱冠,饱读诸子百家,于经史无所不通,人皆称贾生。贾生曾师从张苍,张苍则为荀子再传弟子,可谓渊源有自。在老夫门下为宾客,遇大事,多有识见。老夫这治平第一的虚名,亦有贾谊几分功劳哩。”
文帝当即大喜:“想不到,吴公夹袋中,还有这等人物!如何不早说?明日,便宣他入朝,朕倒要好好问他。”
次日大寒,朔风凛冽,贾谊应召来至北阙外。文帝闻谒者通报,望了望窗外天气,便教人带往温室殿等候。自己则换了常服,命一少年宦者随行,缓缓踱往温室殿。
那殿中,涓人早已将地炕烧热,满室如春。贾谊已先至等候,正四下打量,猛见两人翩然而至,为首者气宇轩昂,便知是皇帝来了,忙起身揖道:“布衣贾谊,蒙陛下召见,不胜惶恐。”
文帝忙摆手笑道:“贾谊君,久闻大名了,便不必客气。今日也并非召见,无非是想听听君之高见。你虽年少,也不过如我兄弟般年纪,万勿拘君臣之礼。权当我也是书生,慕君之名,相邀一晤而已。”
贾谊闻言略一怔,忙又揖道:“这如何敢当?陛下所理,乃天下万事,臣岂敢置喙?小子蒙吴公错爱,其举荐之辞,不免有所溢美,不足为凭。我读典籍,上至三代事,也仅是粗通,陛下如有垂询,臣当知无不言。”
文帝便拉住贾谊衣袖道:“说不客套,却又说了这许多,来来,坐下细谈。”
两人分宾主坐下,文帝便唤小宦者点燃了香炉,缓缓道:“今日,且作清雅之谈。观君之貌,清通洞达,朝堂上的俗套,请一概免去。譬如此处即是府上,我携一书童,登门叩访,任风雪肆虐于外,室内唯有静雅。”
贾谊望住文帝片刻,忍不住道:“天子降尊,召见布衣……”
文帝便笑着截住:“所谓天子,又有何不同?只不过百官都哄着一人罢了。不知外间闾里,究竟是如何议论我的?”
“这个……”
“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