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汉家天下3:吕氏兴衰》(5)
诸吕欢踊封侯王惠帝七年中,天象不吉,春夏皆有日食。尤于夏五月丁卯这日,午前日光渐暗,有人在水影中见日头缺了,都大呼小叫。无多时,日食竟既,周天昏暗如暮。百姓奔窜于市,皆惊骇不已。
吕后闻宫人禀报,也奔出殿去望天,半晌,才自语道:“又是日食。古人云:日食者失德……然我有何错?怎的就失了德?盈儿在位,政事皆由我出,足不出宫闱,天下晏然,为何仍有日食之凶?莫非老身寿数到了?”
至秋八月,暑热退去,吕后觉身体尚健旺,并无病痛,正自庆幸。忽一日,闳孺狂奔而来,流泪禀道:“陛下病急,已不省人事了!”
吕后大惊,戟指闳孺骂道:“都是你这班男女闹的,看我不扭下你头颅!”便带了宣弃奴与太医,急赴未央宫。
进了寝宫,见张嫣正抱着惠帝饮泣。吕后急上前道:“你且让开。”俯身看去,见惠帝面如土色,气若游丝,心知不妙,遂命太医孔何伤诊治。
孔何伤捉住惠帝手臂,号脉良久,摇头道:“病邪入五脏,阴阳皆虚。陛下之疾患由来已久,或将……可治。”
吕后略微一怔:“先生是说,救不得了?”
“气血壅塞,阴阳紊乱,老夫只能尽力而为。”
稍后,一服药灌下,惠帝仍不见起色。张嫣百般呼唤,亦不应。吕后心更急,绕室徘徊数十匝,片刻不能停。当晚,就与张嫣一道,在惠帝寝宫里坐守。
寝宫入夜后更显凄凉,火烛摇曳,更漏迟迟。张嫣于此前,已守了多日,此时困倦已极,忍不住连连瞌睡。吕后看看,便道:“你且去歇息,天明再来。此处有哀家,料不会有事。”
张嫣遵命退下。吕后便问宣弃奴:“我问你一句话,你只管放胆说来。”
宣弃奴叩首道:“太后请问。”
“哀家问你:君上若不起,于哀家有何利弊?”
宣弃奴一惊,环顾左右,见太医、宫女皆在门外,才低声道:“陛下万一……有不测,太子已在襁褓,还有何可虑?朝中诸事,或更是顺遂了。”
吕后颔首一笑:“正是,你所言不差。”便起身,坐到惠帝榻边,握住惠帝之手,想起他小时情景,禁不住洒了几滴泪。
至翌日晨,惠帝仍不醒,众人苦劝吕后暂回。吕后起身,嘱孔何伤不可疏忽,这才回了长乐宫。
待朝食毕,吕后躺倒才片刻,忽闻外面有惊呼,便知不好。果然,是闳孺奔入,大声泣道:“皇帝驾崩了!”
吕后连忙披衣坐起,唤来宣弃奴,吩咐道:“我去西宫,你去请辟阳侯来。”
宣弃奴领命,惶惶而去。吕后却不急,对镜坐下,端详了片刻,见尚不致有垂老之态,这才一笑,起身往西宫去了。
那寝宫中,张嫣与众美人都在,围坐惠帝榻前,哭成一片。见吕后驾到,众美人连忙闪避开。
吕后走到榻边,见惠帝面孔灰白,宛如熟睡,不由便哀叹了一声:“送走父,又送子!天要虐待老娘吗?”僵立片刻,才回首对张嫣道:“天不留人,奈何?你哭归哭,却不要误了正事。去吩咐中涓,料理后事吧。”
惠帝时年二十四,在位七年,算是短寿皇帝。后有史家班固,赞惠帝内修亲亲,外礼宰相,知纳谏,敬大臣,可谓宽仁之主,惜乎为吕太后所牵累,不能称明君,亦是堪悲之事。
次日起,朝中文武都来寝宫哭灵,一片素服,哀声四起。吕后亦在榻前哀哭,其声颇大。诸臣偷眼看去,只闻吕后号哭有声,却不见有一滴眼泪落下,心中都纳闷,却不敢言说。待中涓一番忙碌,入殓毕,诸臣这才退下。
左丞相陈平步出魏阙,正要上自家车驾,忽见侍中张辟疆紧紧跟在身后,不由奇怪,便问:“贤侄,有何事?”
前文曾说过,张辟疆乃张良之子,得吕后赏识,做了侍中,在宫中行走,迄今恰好一年。辟疆年少聪慧,于宫中之事,早已看清大略。他向陈平一揖,问道:“丞相,方才情景,可曾看清?”
陈平怔了一怔,应道:“吾已看清,然又何如?”
“太后独有此一子,今日驾崩,却哭而不悲,不见有泣下,君知是何故吗?”
陈平急忙拉住张辟疆,走了几步,至僻静处,才道:“愿闻见教。”
张辟疆便道:“今上驾崩,却无壮年之子,太后心中,实是畏惧君等老臣。”
“我等有何可惧?”
“天下之权,皆操于老臣之手。若老臣弄权,主少而不能制,一旦有异谋,天下立即崩解。太后能不惧乎?又如何落得下泪来!”
陈平一惊,向后打个趔趄,忙问道:“依贤侄之见,当此际,该如何是好?”
“君可请太后,拜吕台、吕产为将,分领南北军。另请为诸吕统统加官,居中用事。如此,吕氏握有中枢之权,太后心安,老臣便可免祸了。”
陈平大为折服,忙揖了两揖,谢道:“贤侄救了老臣!你且归家,我这便返回入奏,依你计而行。”言毕,便令御者等候,自己返身入宫内,奏闻太后。
且说张辟疆这一计,可谓切中要害。那吕台、吕产,皆为吕后长兄吕泽之子。吕泽早年战殁,两子今已长成,推恩袭爵,一为郦侯、一为洨侯。此时若分掌南北军,则权倾天下,无人可以撼动。
陈平便依照张辟疆所言,奏请吕后。吕后正掩面干哭,闻陈平之言,不由抬眼望望,心内大悦,嘴上却道:“吕台、吕产,两竖子耳,能当此大任乎?”
“天下息兵戈,太尉一职今已废,然南北军之政却不可废;中尉、卫尉,皆用吕氏,乃天经地义事。”
吕后仰头想想,颔首道:“难得你有此心,能虑及根本,哀家终可得安睡了。帝忽崩,哀家只觉心痛,顾不得他事了。吕台、吕产,能否掌南北军,自是小事;老臣如陈平你,有此番心思,方为大事。”说罢又哭,然与方才大不同,竟是涕泪横流,一发不可收了!
宣弃奴在旁见了,急忙递了帛巾上去,劝道:“太后,如此哀伤,使不得,使不得呀!”
陈平知大祸已远去,心头一松,也作态劝了两句,便退下殿了。
时过两旬,逢九月辛丑,诸侯与列侯功臣便又齐集,行奉安大典,葬惠帝于长安城东北。陵寝与刘邦长陵相距十里,号为“安陵”[1]。其状亦如覆斗,拔地而起,巍峨蔽日。其高略逊于长陵,宏阔却丝毫不输。陵园内林木蓊郁、屋宇相连,朝东之墓道坦荡如砥,为西汉十一陵中占地最广者。
陵北也有陵邑一座,形制仿长安“斗城”状,东、北两面,各有一城门。
会葬当日,百官神情悲伤,随灵而泣,数十里不歇一步,一路泪洒黄土。
忙碌两日,会葬毕,群臣返回长安,又拥张皇后、太子赴高庙,为刘盈拟庙号,为“孝惠”,故后世称他为惠帝。张嫣怀抱刚满月之太子,受百官拜贺。太子刘恭,就此称帝,张嫣则尊为太后。
惠帝葬毕,已是秋九月梢,新年将至。吕后心中总觉纷乱,便召审食其进宫,做夜半长谈。
夜来天寒,宫中屋宇高敞,尤觉寒彻。宫女点燃了炭火盆,吕后与审食其身裹紫羔裘,一边烤手,一边说话。
吕后搓搓手道:“盈儿说走就走,令哀家措手不及,好在张嫣有子,否则汉家权柄,还不知传到了谁手里。”
审食其略一踌躇,回应道:“汉祚不衰,固是幸事,然张皇后之子刘恭,到底是婴孩,日后朝政谁来做主?近日臣思之,不禁悚然。太后于此,可有主张?”
吕后一笑:“龙庭上坐了个少帝,你还怕甚么?”
“盈儿一走,张皇后便也为太后。一朝之上,有两太后,只恐群臣胡乱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