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之境
遗落之境
负责人顿了顿，似乎要等人群的期待值攀到最高峰，才尽量用冷静的声调道：“今天，我们成功恢复了一片曾经的生态小环境。”
人群一片哗然，负责人赶在人们更加喧闹之前，提高音量继续道：“由于维持这个小环境需要很高的能量，所以才引发了一次红色警报。但现在，它已经稳定下来，我们有足够的能量让它一直维持下去。诸位，无尽城在今天，真正迎来了希望。”
仅仅一小片环境就足以引发警报，又怎么能说迎来了希望？穆夏忽然觉得，这一小片环境似乎成为了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无尽城居民的寄托，维持这座城市运转的保障。
这个念头一起，高台上实验室负责人脸上的笑容似乎都变得诡异起来。这时，一个男人高声问：“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会逐渐扩大这样的环境，直到我们能够像以前一样，生活在正常的环境中吗？”
负责人似乎欣慰于他的想象，嘴角高高吊起：“这正是我们试图达到的目标，但这也许需要很漫长的时间，需要我们无数人，无数代人持之以恒不懈的努力。想当初，我们被抛弃在这里，以为等待我们的只有死亡。可是，我们却建造出了无尽城，大家团结一致，守护着城市的和平，所以我们才能在今天宣布实验成功。地球从诞生到出现生命，历经十数亿年，而我们现在所做的，正是在重复这一过程。实际上，恢复一小片生态，比我们预想的时间要短得多。”
“可是无尽城的能量能支撑更多这样的环境运转吗？”
“这正是我要宣布的另一件事，我们在复原生态的同时也在寻找能量来源，目前已经有了突破。你们放心，在确保能量充足之前，我们不会贸然扩大环境面积。现在，我们打算开放这片小生态屋的外围参观，我相信无尽城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见证奇迹的机会。”
人群激动起来，穆夏却没什么情绪，也许日复一日的工作早已磨灭了他的热情，让他对许多事物都失去兴趣。但他还是跟随人群排队进了实验室，想要亲眼目睹所谓的奇迹。
如果真有奇迹，他希望下一个奇迹是能够看清脑海中那个人影的长相。
生态小屋在实验室深处，走在曲折迂回的长廊上，看见大门一扇扇打开又关闭，穆夏忽然有种既视感，好像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只是，这种感觉一闪而逝，他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时，他们来到一间空旷的大厅，天花板几乎高得看不见尽头，太阳光从看不见的地方照射进一个十几平方米大的方形玻璃屋中，洒落在一片葱郁的绿色植物之上。
那是他们在照片上看到过的，曾经的温带地区能见到的阔叶植物，一株高大的树木上，肥厚宽阔的深绿色树叶中间，绽开着一朵紫色花瓣的硕大玉兰花，足有人脑袋大。
“生态小屋中目前有乔木植物三种，灌木植物六种，草本植物十二种，昆虫五种，鸟类两种，苔藓两种，水生植物六种，微生物十三种，哺乳类小型动物三种，基本能够组成一条完整的生态链。”玻璃屋传来智能语音，和穆夏昨天巡逻时听到的语音一样。
旁边站着一位研究员，穆夏问：“这里的语音系统更换了？”
“更新升级了，”研究员答道，“这次更换的系统叫麒麟，古代神话中的瑞兽，也是为了配合今天的好消息。”
智能语音详细讲解了生态小屋的每一处细节，让大家注意到它与公园里仿真植物的不同。
玻璃屋里有一个小水池，透明的小虫子正在水面游动，没一会儿就被一只颜色鲜艳的小鸟叼去。水池旁边的石头上覆盖着绿色的苔藓，苔藓中冒出一队蚂蚁，搬运着一只甲虫的半边尸体，朝着一棵大树底下的蚁xue中去。
这幅景象，确实是他们在仿真花园里看不见的。
一片充满生机的天堂，尽管有死亡发生，但生死在其中自成循环，死亡之下并不是阴影，而是另一片生机。
穆夏走近玻璃屋，隐约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形，一张表情近乎麻木的脸上，忽然滚下一行泪来。
负责人扭头时注意到了他。
“这位先生，我记得你叫穆夏。大家看，他一定是太高兴了。生态小屋刚刚宣布成功的时候，我们的实验员都忍不住哭了一场。”
穆夏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等到负责人的注意力被玻璃屋里一只嗡嗡飞过的蜜蜂吸引后，才往人群后退了几步。
他并不是因为高兴而哭，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那会儿智能语音刚刚要结束讲解，用了一个玩笑作为结束。
“生态小屋中有五种植物是可食用的，它的成功不仅意味着我们的星球即将恢复往日生机，更意味着大家终于可以换换食物的口味了。我记得有人和我形容过维生素营养液的口感，像调味后的鼻涕。”
这话引得众人哄笑，穆夏却偏偏流了眼泪。
这话杨静和也说过，这个叫做麒麟的语音系统说话时，似乎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但穆夏知道，它只不过是一段电子数据，即使已经智能到与人类十分相似，却无法和人类一样拥有温暖的身体和一段有限的生命。即使它理解爱这种情感，能用这世间最触动人心的语言去描绘爱，却不能真正爱上谁，不能在对方需要时，给一个无用却又能抵世间所有的拥抱。
流泪的那一瞬间，穆夏恍惚感觉到一个拥抱正在永远离自己而去。但负责人的话让这份错觉乍然消失，以至于穆夏自己也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感到疑惑。
负责人走到人群中间，举手引起大家注意，高声道：“刚刚收到消息，为了庆祝生态小屋的成功，市政府决定举行为期三天的庆祝大会，除了必要的日常巡逻工作外，所有人放假三天。市中心的广场会提供食物，还会有小型娱乐活动。”
杨静和与穆夏站在一起，听见这话长长叹了口气：“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们能换班巡逻，至少有两天可以不用工作。正好我们打算去医院做孕前检查。”
“恭喜，希望一切顺利。”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穆夏又感到一阵别扭。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想象杨静和与她的伴侣一起生育后代的场景。
杨静和冲他笑笑：“谢谢。”
语气平淡到好像即将孕育后代的喜悦完全抵不上放假。
穆夏被安排在假期第二天巡逻，杨静和为了方便和伴侣一起去医院检查，调班去了第一天巡逻。
广场上有庆祝活动，但穆夏没有去，而是在家里躺了一天。无尽城里的娱乐活动有限，虚拟游戏算是最受欢迎的一种。
他们能够在直接在3d投影中进行游戏，游戏会营造非常真实的环境、气味、触觉等等。
游戏种类并不多，它们起初被开发出来，是为了避免居民们整日为城市的未来担忧，陷入抑郁和焦虑的情绪。
最受欢迎的一个游戏无疑是回到当初，地球生态还完全正常，虽然科技不如现在发达，却安稳平静的时期。
他们会在游戏里体验一个平均寿命只有八十岁的人的一生，为自己的游戏角色选定出生背景、成长经历、就业方向，体验恋爱、交友、意外、死亡等种种事件。
穆夏的角色卡在了恋爱上，因为他一直捏不出来恋人的样子，只能捏出个大概形状，容貌塑造卡了很久，怎么都不满意，名字也取不出来。他本来都打算放弃，跳过这一段，即将关闭那个只有身形没有长相的模型时又迟疑了。
自那以后，他就暂时把游戏丢在了一边。今天，他脑子里常常响起麒麟的声音，不知不觉竟捏出了脸的轮廓，第一次让他觉得满意的轮廓。
下午，穆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时，突然收到杨静和的消息，约他在广场附近的小花园见面。
杨静和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不安，却无论如何不肯在通话里说明到底出了什么事，约他出门见面的理由也是去参加庆祝活动。
也许是检查结果不如意，穆夏出门时心想，但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治疗不是什么难事。
大多数人都去了广场，仿真花园里变得十分冷清，不见一个人影。
穆夏到了约定地点，一个远离监控的角落，几乎处于监控盲区。杨静和不是一个人，身边还站着姜云意。
“发生什么事了？”
姜云意让杨静和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握住了她不住搓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