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民意是天》(2)
第二章《民意是天》(2)一
贺端阳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起在贺国藩家里受的那些气,尤其是贺通良讥讽的神情和贺春乾说他是小疯子的话,浑身的血液便直往头上涌来,冲得鬓角的两条青筋直跳动,恨不得一刀将这两个不依法办事的人劈了似的。“吱嘎吱嘎”地咬着牙,走到自家的院子里,那条叫黄尔的黄狗听到主人的脚步声,又从窝里跑了出来,摇头摆尾地围着端阳献殷勤。端阳心里的气正没处出,便一脚向黄狗踹去,道:“滚!”那一脚正踹在黄狗的大腿上,只听得那畜生惨叫一声,便拖着腿一瘸一瘸地往一边去了。
李正秀还没入睡,正和衣倚靠在床头等着儿子回来。听见外面院子里有狗的惨叫声,便在屋子里大声问道:“哪个打狗做什么?”端阳听见也不回答,跨上台阶,便去推门。门没闩,端阳一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端阳进去后顺手将门重重地往后一甩,门板碰到门框上,哐地发出的声响如雷霆一般,震得李正秀背后的墙壁都簌簌地抖动起来。李正秀知是端阳回来了,便责怪地道:“你轻点嘛,哪里鬼打起来了?”端阳也不回答,径直走到自己屋里,同样将门重重一甩。然后走到床前,也没拉灯,两只脚交换着蹭掉鞋子,也不脱衣服,就往床上一躺,睡下了。
李正秀见端阳回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问他话也不回答,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心里自是不安。于是便下床来,趿上鞋,向儿子房间走过来,拉亮了灯。端阳见母亲来了,急忙将被子拉上来连头带脸都盖上了。李正秀一见,便生气地道:“你躲什么?哪个又把你惹到了?”端阳闭了眼,鼻孔在被窝里呼呼出气,仍是不回答李正秀的话。李正秀又道:“出去跑了一趟回来,就像是哪个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一样,又是哪股水发了嘛?”说完,见端阳还是一副不理睬她的样子,便去掀儿子的被子。端阳突然吼了一声:“你烦不烦?”说罢猛地一个翻身,头朝里睡下,把一个宽阔的脊背对着母亲,又拉上被子睡去了。
李正秀也生起气来,踢了旁边的柜子一脚,大声数落道:“你嫌我烦,你怕不怕遭五雷轰啊?你筷子一放就跑出去了,你老妈在屋里又是洗碗又是喂猪,挨冻受冷等你这样一大晚上,你回来不但没有给你老妈个好脸色,你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是不?”端阳仍是没吭声,却也没有顶撞母亲了。李正秀等了一会儿,见端阳没答应,口气便柔和了一些,道:“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有什么话就不能跟你老妈说?你老妈再没有出息,也是你的娘嘛!”说完在端阳的床边坐了下来,手落在儿子的被盖上,像是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抚摸着儿子的身子道:“哪个给你气受了啊?”
一语未了,忽见端阳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像风中树叶似的簌簌抖动,十分伤心委屈的样子。李正秀见儿子这副样子,正待问,却猛地听见端阳从嘴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他们太不像样子了!”一边说,一边那眼泪继续在眼眶里打着转。李正秀听了儿子这话,一面看着他一面说道:“这样大个人了,还哭兮兮的干什么?没有出息!把眼泪水儿揩了,给妈好好说说,哪个不像样子?”
端阳听了这话,果然呼哧一声吸了一下鼻子,又撩起被单角将眼眶周围的泪水擦了,方才继续气呼呼地道:“还有哪些?贺春乾他们呗!”李正秀耐了性子道:“他们怎么不像样子?”端阳停了一下才愤愤地道:“他们不依法办事,乱来!”李正秀两道目光落到儿子身上,停了片刻才又打破砂锅地问:“他们什么事乱来?”端阳抬起头瞪了李正秀一眼,回说:“选举呗!”说完又像是解释地补道:“村委会换届选举,他们不依法办事!”
李正秀听到这里,心里算是明白了,忽地笑了起来,道:“我说你个傻瓜娃儿,该操心的你不去操心,不该你操心的你偏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又不去当那个村主任,他们依法不依法关你什么事啊?”话音刚落,端阳像是实在憋不住了似的,猛地冲李正秀大叫了起来,说:“哪个说我不想当村主任,我就是要当村主任!”李正秀像是被吓住了似的,呆呆地看了儿子一阵方才说:“怪不得你这两天,一听见换届选举的消息,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端阳不等母亲说完,便怒气难平地冲李正秀道:“我难道就当不得村主任?村主任又不是他们拿钱买到的?”李正秀见儿子气昂昂的样子,便道:“没有哪个说你当不得村主任,但你娃儿说话舌头和牙齿也不商量一下,你想当就能当得成?你连婆娘都没讨,在别个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儿……”端阳仍是没等母亲话完,便又气咻咻地道:“哪个还说我是小娃儿?我早就是国家公民了!《选举法》规定,年满十八岁的国家公民就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今年二十二岁了,好多人在战争年代,这个年龄都当将军了!”李正秀道:“我不管你是公民还是母民,我只知道这些年一会儿选什么村委会,一会儿又选什么人民代表,从来都是上头定几个人,拿来让老百姓画几个圈。有的什么代表,老百姓连人都没见过,可叫你画你就得画!俗话说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你朝里连野舅舅都莫得一个,就轻易把官当到了?”端阳听了母亲的话,心里的气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仍是不服气地道:“照你这样说起来,我就只能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了?我要出去打工,你又不肯,硬要把我留到屋里。我这样年纪轻轻的,就不想做点事?不想我做事,那你送我读书做什么?”李正秀道:“照你这样说来,好像是你老妈不让你当这个村主任一样。哪有当娘的不望儿子有出息?别说你想当村主任,你就是想当县长,当省长,当的官越大,你老妈越高兴呢!”端阳听了李正秀这话,急忙说:“那妈你就别拉我后腿,反正这村主任我和他们争定了!”说完又说:“你要是拉我后腿,我明天就出去打工!”
李正秀听了儿子这话,生怕端阳会马上离开她一样,急忙回答说:“你这样大一个人了,你妈拉得到你什么后腿?”说完抬起头,目光看着对面墙壁,像是发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着端阳道:“妈一个农村老婆婆,也不知道个什么,既拉不到你的后腿,也帮不到你的什么忙,就凭你的运气去闯了!”端阳听了这话,忙俯过身来对李正秀说:“妈,你不拉我后腿就是在帮我的忙了!”李正秀道:“你今晚的话让我想起你九岁的时候,那时你才开始读小学二年级,我们贺家湾第一回开大会选村委会干部,你说过的话,你记不记得了?”端阳道:“什么话?”李正秀说:“那天下午你放学回来,把书包一放,你就要出去滚铁环。我说:你不做作业?你说:妈,明天学校放半天假,说要开大会选举。说完你又问我:妈,什么叫选举?我也不知道什么选举,便说:选举就是选举,就是选几个人出来当干部!你听了,突然对我说:妈,我长大了也要当干部!我听了这话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却说:你要当干部,就看你祖坟往不往外冒青烟!你听了这话又问我:妈,怎么一定要祖坟往外冒青烟才能当干部呢?我被你问住了,说:我怎么知道,祖坟冒青烟,就是你科科都得一百分,你长大了就能当干部!你听了后说:妈,我知道了,我以后科科都得一百分!你看那时说的话,十多年后终于应验了,别是你老汉的坟真的在往外冒青烟了!”李正秀说着,禁不住眼圈儿慢慢红了。
端阳听母亲说起了往事,又见母亲的眼里闪起了泪花儿,心里也涌起一股酸楚来,忙把话题转到一边,道:“妈,你说这些,我一点也记不得了。那可能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后湾里的第一回选举,我那时还小。第二回选举的时候我就有些印象了,因为那时我都读五年级了。我记得那天的选举会就在学校旁边的黄葛树下进行,乡上来了几个工作同志,那些标语我都记得,就和今天的内容一模一样,什么‘珍惜民主权利,投好庄严一票’,‘选好村委会,是全体村民的神圣权利’等。我印象最深的是乡上来的干部讲话,讲着讲着突然断电了,那干部就换了一只干电池喇叭讲,可那喇叭接触不好,讲的话时断时续的,底下的村民就叫:‘算了,别讲了,你那东西不好,像放屁一样地放一下,听也听不明白!’后来就画票了,场面乱哄哄的,好像猪儿市场一样。”李正秀听了,道:“哪回选举不是这样!第三回选举,你在乡上读初中了,那天学校放了假,你又跟到我一起去看热闹。画圈圈的时候,我叫你帮我画票,你问我画哪一个?我说看你画哪一个都要得,反正都是那几个现木脑壳!结果你一画,好多人都把票伸过来,叫你画……”李正秀还没说完,端阳一下笑了起来,道:“我记起来了,那天我起码画了一百多张票,用现在的话说,一个人画那么多票是违法的。好在从《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的一至三届村委会选举,都是等额选举,只是从第四届选举开始,才实行竞选。不过第四届选举时,我在职中念书,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怎么选的。我还记得有一回选县人大代表,县里有一个姓翁的局长放到我们村里来选。这个姓翁的局长,大家都没有见到过,可乡上来的干部在大会上讲一定要保证他选起。贺贵叔便对乡上干部问:那姓翁的是蹲到撒尿的,还是立起撒尿的?乡上干部回答:你管他呢,反正叫你画圈你就画圈!贺贵叔道:非也,非也,隔着布袋买猫,岂能让我们口服心服?说罢,撕了选票就扬长而去了。”
李正秀见儿子说起往事,心情有些好起来了,便道:“时间过得好快,说到说到你也想去争那个村主任当了。我知道你的性子比你那死老汉还要犟,认准了的事妈即使想拉你也把你拉不回来!不过你到底还是年轻,也没有经历过这些事,这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你也不知道!依我想来,你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和人家争,别人信不过,也该去问问你舅舅!姜老才辣,他虽然现在没当村干部了,可到底做过那么多年支书,知道里面的道道,让他给你出出主意!”端阳一听,脑海里突然亮堂起来,立即高兴地道:“妈,你说得是,我正愁没人给我出主意,怎么就把舅舅给忘了呢?”李正秀道:“你这两天像丢了魂似的,哪能想到这些!”端阳道:“妈,我明天就去舅舅的煤矿上,舅舅肯定会支持我的!”李正秀道:“管他支持不支持你,反正舅舅怎么说你就怎么听,他不会害你的!”端阳说:“行,妈,你也是我的好军师……”
正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叩门,又轻声唤着端阳的名字。母子俩以为听错了,侧耳细听了一阵,的确有人在叫门。端阳疑惑道:“这样大一晚上了,哪个还来找我?”说罢要起床,李正秀忽按住了他,道:“你别出去,我去开了门看看!”说罢站起来。端阳嘱咐道:“妈,你小心些!”李正秀道:“我知道,你关了灯睡你的瞌睡,我不喊你,你不要起来!”说着,就走出去,随手关上了儿子房间的门。端阳等母亲一走,果然熄了灯,几下脱了外面的衣服,把身子躺在被窝里,却睁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李正秀走到堂屋,敲门声越来越响了,李正秀便拉亮了灯,大声问了一声:“哪个?”只听见外面那人说:“他婶子,是我。”李正秀听出是贺劲松的声音,急忙应道:“哦,是他劲松叔呀,来了来了!”说着过去抽开了门闩。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贺劲松,见了李正秀,道:“他婶子,端阳睡没睡?”李正秀说:“才睡一会儿,不知道睡没睡着?”说完又道:“这大晚上了,他叔有什么事?”贺劲松听了这话,立即道:“进了屋我再跟你们说!”说着,回过头去朝周围看了一遍,才做贼似的一闪身进了屋。然后才道:“你把他喊起来,我跟他说点事。”说着,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坐下了。
李正秀果真去敲了敲儿子的门,一边敲一边道:“端阳,是你劲松叔找你!”端阳早已听出门外是贺劲松的声音,心里便又有些生起气来,于是便大声道:“睡了,不想起来了!”贺劲松听了这话,明白贺端阳心里的气还没消,不待李正秀说什么,便道:“算了,我知道他今晚上受了气,心里不高兴,把我也当外人了。我们当长辈的不和他一般见识。他不想见我,我去见他就是!”说着,就去推开了门。端阳见贺劲松进来了,只好从床上坐了起来,把羽绒服披到身上,不冷不热地道:“你们说要打到十二点,时间还没到怎么就不打了?”贺劲松便笑着回答说:“我以为你娃儿硬是不和我说话了呢,你还是开了金口!贺国藩和我两个包里的子弹都抖完了,还打个屁呀!”端阳听了这话,又嘲笑道:“不是打屁,是放屁,满嘴的臭屁!”贺劲松一边摇着手,一边还是正了颜色说:“好好,看你娃儿怎么说,老叔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知道你娃儿今晚上受了气,把老叔也当成了和他们一条道上的人,老叔也不生气。不过,你娃儿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老叔这样大晚上来,没有正经事跟你说,吃多了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也对儿子道:“你劲松叔是为你好,你好好听着!”端阳这才把脸色放和气了一些,看了贺劲松道:“我没把劲松叔当外人,只是心里有些想不开。”
贺劲松听后,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也不是我说你娃儿的话,你今晚上确实鲁莽了!你来跟贺春乾争什么?不是我在你面前说帮贺春乾长志气的话,你娃儿穿双草鞋从他肚子里钻三趟,一点把他绊不到什么?你也不想一想,顶撞他有啥子好处?”端阳听了这话,又不服气地道:“劲松叔,我也没有想顶撞他们,只是要求他们按《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办事……”贺劲松没等端阳话说完,便盯着他说:“我说你娃儿嫩,你娃儿还不服气!我活了几十年,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算是看明白了。你说的那个法是死的,可还有一个法是活的,这个法就是办法的法。你看这世界上,凡是日子滋润的都是靠了后面这个法才混成人上人的!你看那些只知道抠死法的人,哪一个的日子会有那些脑袋瓜子灵光、会想办法的人过得好?所以我说你娃儿,要想办成事,不要光知道去抠死法,还要会想办法才行!”李正秀听了贺劲松一番话,急忙道:“他叔,你这话说得好,你侄儿他年轻,就是只知道守死八字,你就多给他想想办法啊!”
贺劲松听罢,又朝李正秀摇了摇手,道:“他婶子,要不是这样,这黑天摸地的我来干什么?”说罢,又回头对端阳道:“先个在贺国藩的屋里,你娃儿说了一句你就是想当村主任!我也不知道你娃儿是当真的,还是一时的气话。不过你走后,我一边打牌一边在心里想,要是你娃儿真的能当村主任,倒是不错的!我不是当着你的面,就给你娃儿戴高帽子。怎么的呢?你看看现在我们湾里的干部,文化最高的才是一个初中毕业,又全是半蔫子老头。湾里虽然有几个也读了高中的,可都到外头打工赚钱去了。你娃儿虽然年轻了一点儿,但自从接生婆把你脐带剪断,我们就是看着你长大的。觉得你娃儿从小就耿直,老汉死得早,受过难,吃得苦,又读了中专,当个村主任,现在虽说经验不足,也是锻炼得出来的!不过你娃儿知道不知道,那村主任别个心里早就有人了……”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长篇大论,登时便对他另眼相看了,不等他说完,便马上插话道:“我知道,劲松叔,听说贺春乾要贺国藩当。”贺劲松听后笑了一笑,道:“我还以为你娃儿不知道呢,原来你娃儿已经听到点风声了!”说罢收敛了笑容又问:“你娃儿虽然知道贺春乾要把村主任给贺国藩当,却不一定知道这中间的原因!”端阳道:“有什么不知道的?因为他们是一房人嘛!”贺劲松又笑着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不是主要的。”端阳便有些不明白了,道:“那主要的是什么?”贺劲松道:“你还没看出来,贺春乾野心大得很,想把村里的大权都抓到自己一个人手里。贺国藩和贺春乾既是一房人,又生得十分本分,贺春乾叫他往东他就要往东,叫他当村主任,实际上就是叫他当个傀儡,贺春乾才能一手遮天。”
端阳听到这里,一下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我说嘛,贺国藩一个小学毕业生,又没什么能力,怎么贺春乾就看上他了?”贺劲松道:“还不光这样!贺春乾原先连我也要换的,让贺通良接我的会计。他去给乡上管组织的向书记说,向书记说你换了村主任,又要换会计,三个主要干部,老班子的人一个都没有了,不怕别人说你搞任人唯亲?再说,贺劲松是全乡业务最好的一个老会计,又没有犯什么错误,你有什么理由换他?还有一点,现在新任的会计,必须要通过县上的会计资格证考试才能上岗。听说了这话后,贺春乾才打消了换我的念头。如果把我换了,这湾里就真的全部由大房当家了!这个事,他以为我还不知道。可坛子口好封,人口不好封,我还是知道了。不过,我一直把它闷到肚子里,今晚上才第一个跟你们说。你们听到了,也当没有听到一样,心里明白就行,千万不要跟人说!”李正秀忙道:“他叔,你放心,你侄儿和我都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我们跟哪个都不说!”贺劲松道:“我只是一个算账搞业务的人,倒不是怕哪个,只是担心传到贺春乾耳朵里,就会像俗话说的割卵子敬神,人得罪了,神也玷污了!”
端阳听完贺劲松的话,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劲松叔,照你这样说来,只有让贺春乾一手遮天了?”贺劲松听后,马上道:“那也不尽然!”端阳问:“怎么才能不让他一手遮天呢?”贺劲松笑道:“你不是想当村主任吗?”端阳道:“你不是说我没有希望了吗?”贺劲松道:“哪个在说你没有希望?你要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我今晚上还来干什么?”端阳一听这话,便立即道:“劲松叔,那你快说说,我该怎么办?”李正秀也道:“就是,他叔,你是老辈子,有经验,你就点拨他一下,免得他愁死了!”
贺劲松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其实这事找准了门道,一点儿也不难。你们知道这村干部,又不是国家发工资,也不吃国家的商品粮,碗里那点饭是从村民那里挤出来的,是村民的血汗,关国家什么事?可偏偏乡上抢着来端碗。他们把碗端给哪个人,哪个人便成了村干部。这么多年来选举搞了好几回,至今还是没有突破‘党委定人选,村民画圈圈’的方式。这回选举,我看要改变这种方式怕是很难!所以我提醒你娃儿,如果你真要当这个村主任,趁选举才启动,赶快去乡上伍书记那里活动……”说到这里,贺劲松见端阳想插话,急忙挥了一下手,接着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说不迟!虽说贺春乾定了贺国藩做村主任,乡上伍书记那儿也同意了。但据我所知,姓伍的同意贺春乾的意见,并不是得了贺国藩什么好处,说不定到现在认不认得到贺国藩还不见得。他同意贺春乾的意见,是因为贺春乾是在他手里提起来的,这一年多工作得也还不错,他虽然是上级,也要给下级一点儿面子。因此,如果你在这时能够去说动姓伍的改变主意,那是再好不过了。只要姓伍的答应让你做村主任,贺春乾心里再不情愿,也得听乡上的不是?如果不走这一条路,你只把希望寄托在村民选举上,湾里大房的人就占了一半多,即使小房的人全投你的票,你也过不了半,要想选上比登天还难!”
李正秀听完,急忙皱了眉头道:“他叔,你说的何尝不是这样!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都只知道挖泥盘土,怎么能够去让姓伍的改变主意?再说,他连我们认都不认识,我们去找他,茅坑边捡根帕子——怎么好开(揩)口?”贺劲松道:“你们去找,别个当然不得理睬你们。你们没有那个能力,难道不知道找个人去帮你们说?”李正秀一听这话,立即高兴地说:“他叔,你经常在乡上走动,在伍书记面前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就帮我们去说说,事成了我们娘儿俩一定重谢你……”话音刚落,贺劲松正了脸色道:“他婶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在姓伍的面前,算个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找的人一是面子要比贺春乾大,二是要能管得到姓伍的,那姓伍的才会听他的!”一听这话,李正秀立即泄了气,道:“他叔,你这话算是白说了,我们打起灯笼火把去找,也找不到这样的人嘛!”端阳也道:“就是,我们也没个当官的亲戚……”
贺劲松没等端阳说完,便笑着道:“怎么没得?现成的一个人你们倒把他忘了!”李正秀忙道:“你说的是哪个?”贺劲松道:“县中的世普哥,他不是和端阳的老汉是一房人吗?况且佳兰大妹子在家里种地时,婶子和她不是好得像亲妯娌一样吗?你们怎么连他也忘了?”端阳听后顿了一下,才道:“他?他只是一个学校校长,也不是当官的,姓伍的哪里会听他的!”李正秀也道:“他叔你说得不错,人倒是一房的人,还没有出五服,现在隔三岔五也在走动,只是不知道他得行不得行?”贺劲松道:“你们差了!你们以为贺世普只是个一般的校长哟?我跟你们说,他这个校长比起别个那些校长要高几个级别!我问你们,全县有几个国家重点中学,就他那个学校一个,他现在的级别,是正县级待遇!这且不说,我跟你们说,现在县里好多部门的负责人,什么局长副局长,全是他的学生。他本人也是县人大常委会的委员,别说其他人,就是县委书记、县长也要尊重他几分!说话管用得很。即使姓伍的没在他手里读过书,他也没直接管到姓伍的,但只要他肯帮忙,找他哪个部门的学生给姓伍的打个招呼,姓伍的敢不听吗?姓伍的一买账,你这个村主任不就轻而易举地当上了?”李正秀一听贺劲松说得这样肯定,一下高兴起来了,道:“他叔,真像俗话说的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你这样一说,把我心里都说活泛了!那好,明天我就进城去找他婶子和老叔,说不定他老叔真就把这事情办成了呢!”贺劲松道:“就是,他婶子!所以我刚才说,只要找准了门道,再难的事也会觉得不难!不过我有言在先,他婶子,你去找世普的时候千万不要说是我的主意,也不要跟人说我今晚上到你们屋里来过!如果贺春乾知道是我在给你们背后出主意,不知道会怎么恨死我了!”李正秀立即起誓道:“他叔,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如果我们向外人说了今晚上的半个字,不烂牙腔都烂舌头!”贺劲松道:“那就好,他婶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对端阳说了一会儿打气的话,才起身告辞。这儿端阳和李正秀母子俩又把明日的事情商量了一番,方各自回房睡去。
二
端阳听了贺劲松一番点拨,兴奋得一晚没睡好觉,又挂念着第二天要到舅舅的煤矿上去,便很早就起来了。刚“吱呀”一声把大门打开,昨晚被他踢过的黄尔又从窝里跑过来,围着他亲热地摆尾不止。端阳见黄尔走路还有点瘸,便知昨晚自己那一脚踢得有些重了,心下就有些懊悔,忙蹲下身子,拍了拍黄尔的头说:“对不起黄尔,昨晚上我不该踢你!”那畜生伸出粉红色舌头,似乎想去舔端阳的手背,端阳又拍了拍它的头,道:“算了,你一边去吧!”畜生果然一边摇尾一边又回窝里躺下了。端阳又去将盖鸡圈门的石板移开,一窝鸡咯咯地叫着,从墙洞口钻出来跳到院子里,一边欢叫一边扑扇着翅膀,扑得那空气里一股鸡粪味道。
端阳刚把鸡放出去,李正秀也起来了,母子二人忙着去烧火做饭。吃罢饭,端阳要等母亲一起走。李正秀道:“我忙什么?我到了县城就不走了,你还要从县城赶车到老林乡,下了车还要走几里路才到得了你舅舅的煤矿,你先走吧!”说完又道:“我难道打起空手去求你老叔和兰婶?总得拿点遮手的东西吧!拿什么我还没准备呢!”端阳听了这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嘱咐了母亲一通,诸如到了城里过马路要走斑马线,不要随地吐痰等。李正秀也免不了对儿子一番叮咛,道:“如果你舅舅再给你钱,你可千万不能要了!这些年,我们娘儿母子用你舅舅的钱,已经够多的了!”又道:“上车下车的小心一些,别和人去挤!今天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在舅舅家里住一晚上,反正这阵也没有什么活路!”端阳答应了一声,便自个儿去了。
李正秀等儿子走后,不慌不忙地去喂了猪,洗了碗,又将中午的猪食拌好舀进桶里,提到猪圈栏边。然后才去从墙上摘下一只篮子,先在篮子底下撒上一层米糠,接着去坛子里摸出五十个鸡蛋,一只一只地放在米糠上。放满一层又撒上一层米糠,这样放了三层多,把五十个鸡蛋放完了,马上又去找了一根尼龙口袋,从仓里装出半袋花生。又去拿了一根布口袋,从一只坛子里舀出十多盅红苕粉,倒进布袋里,拿秤把花生和红苕粉称了。共是花生十斤,红苕粉五斤,称好后,扎了袋口,放进一只专门用于赶集买卖东西的小背篓里。做完这一切,李正秀才去细细地梳了头,用两根发夹将左右两边的鬓发齐耳处夹了,方去衣柜里找出一件藕荷色的新衣服,将身上那件淡青色的、糊了几处油渍的脏衣服换了。一切收拾停当,便去锁了楼上和里面房间的门,只拿了大门钥匙,走进旁边贺世福家里,朝贺世福的女人道:“他婶子,中午还是帮我喂一下猪!”
贺世福的女人叫肖琴,和贺世福正端了碗吃饭,见了李正秀这样一身打扮,便道:“他婶,穿得这样舒气,是不是去看儿媳妇呀?”李正秀听了这话,便笑吟吟地道:“哎呀,他婶,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又请你了哟!跟你说嘛,好久都没赶过场了,收了点小东西,想到城里卖了,看能不能买点过年货回来!”贺世福道:“这样早就准备过年货了?”李正秀道:“也只是去看看!”说毕便又对肖琴说:“他婶,猪食我已经舀到桶里,就在猪槽前,中午时帮我去舀一下就是!”说完又道:“就麻烦他婶子了!”肖琴道:“一堆一块儿的,麻烦什么?我们走了,还不是你帮我们喂猪喂鸡!只要你放心,他婶你把钥匙给我就是!”李正秀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就不得来麻烦他婶子了哟!”说着把钥匙给了肖琴,回来背上背篓,提了篮子,出得门来反身将大门锁上,便放心去了。
从贺家湾到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出村口,沿着机耕道直走到乡上乘车,或直接到九根黄葛树垭口的公路上赶过路车进城。还有一条路便是小路,从和尚坝到杜家长田,又到盐井沟、范家梁子,再经板凳垭直达县城,有二十里路左右。走得快的一般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李正秀方才四十来岁,平日在地里劳作,锻炼出了一副好身板,腰壮腿健,舍不得到乡上赶车花那几元钱。加上又没背负多少东西,所以一出门,便奔和尚坝的小路去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儿子昨晚回来那副哭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如有万箭穿心,五脏六腑也像被人揉碎了一般。及至听了儿子说这村主任他争定了,不然就要出去打工,那心里又添了一急。她晓得自己的儿子虽然年轻,还有些不懂事,却不是那种急躁、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也不是那种无所用心的人,他如果没有想明白,绝不得随便说些不负责、办不到的话。现在,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就是有十条大牯牛,也怕把他拉不回头了。并且做娘的还清楚儿子有一个德行,那就是他一旦认定了的事,哪个想凭人多势众欺负他,他愈是要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李正秀想劝儿子放弃,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做一辈子农民,又恐儿子一怒之下真的离开她,远走高飞去了。想鼓励他去和人争,自己又帮不上他一丁点儿忙。要是儿子争不过人家,乐得别人看笑话不说,要是吃了亏,又怎么对得住他死去的老汉?所以李正秀劝也不是,又帮不上,担心得要死,因而那心便如在油锅里煎一般,却又不好在儿子面前说出来。幸好贺劲松四两拨千斤,一番话让李正秀茅塞顿开,如那沉沉黑夜里猛然见到一片光明。回到自己房里,李正秀也如儿子一样,大脑的神经亢奋了半夜方才迷糊睡去,天刚擦粉粉儿亮时,却又醒来了。
现在,李正秀一面走一面想着儿子当了村主任,不仅他可以出人头地,而且也可以守着自己一辈子不走了。到时候讨个儿媳妇回来,给自己生一对大胖孙子,让她一只手牵一个,哈哈,她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也对得起那地下的死鬼了!李正秀这样想着,心里一高兴,竟觉得眼睛里起了一层潮湿的雾罩。正欲伸手去揩,忽听得旁边田里一个声音道:“婶子,赶场呀?”
李正秀听见有人叫她,暗自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贺善怀腰里拴着一根青不青、蓝不蓝的围裙,左手挎着一只箢篼,箢篼里是拌了人尿的草木灰,右手的五指正一撮一撮地抓着草木灰给旁边地里的油菜上肥。油菜有一根筷子高了,煞是嫩绿可爱。贺家湾小春这季作物,过去本是以小麦为主的,可这两年农人却不种小麦了,争先恐后地种起了油菜。原来,现今种小麦既费时费力,成本也高,收获后却卖不起价钱。加上现在哪家哪户仓里都储满了粮食,也无饿肚子之忧。而那油菜不但比小麦省工省时省肥,而且比小麦卖得起价钱,因此家家户户都把大块大块的地拿来栽植油菜了。一开春,漫山遍野全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偶有城里人下乡来,无不啧啧称叹。如今李正秀见贺善怀叫她,便也停了脚步,对他说道:“善怀,你这样早就在给油菜丢肥了,不怕长不出角角来呀?”贺善怀小时候头上生过癞子,后来贺万山虽然给他治好了,有几处头皮上却没长出头发,因而不分冬夏,头上都戴着帽子。此时,也许头皮上哪个地方有些痒起来了,听了李正秀的话,忙将右手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便伸进帽子里搔了起来。搔了几下后,才对李正秀回道:“我丢点草木灰,糠头不肥田,只图松个脚!”李正秀道:“人尿和草木灰还是糠头呀?你看你这油菜,这样大一窝一窝的了,我看了都眼红!”说完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他家和贺良毅的纠纷来,便又站住了,对贺善怀问道:“善怀,昨天侄儿媳妇跟我说,你屋里的狗咬死了贺良毅的鸡,贺良毅要你们赔二百块钱,你们赔没有?”
贺善怀一听这话,脸就立即红了起来,愤愤地道:“婶,你快别提这回事了,提起我脸都没有地方放,恨不得找个水坑就去淹死!不赔有什么法?别个人多,又那么不要脸,知道把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欺压得倒!给了他二百块钱,拿给他去吃药!”李正秀道:“你说得对,善怀,昨天侄儿媳妇来跟我说时,我就劝她遇都遇到那号扯横筋的人了,就当赶场被扒儿客摸了!蚀财免灾,你就别去气了!”贺善怀却仍是气鼓鼓地道:“婶,话是那么说,可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跌倒不生气,爬起来生气!钱赔了不算,屋里的东西也被几个砍脑壳的砸烂了,还没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婶你不知道,昨天你侄儿媳妇听你说贺春乾没在家里,一路哭回来,实在想不通,知道贺国藩在家里,便去找他,你猜贺国藩怎么说……”李正秀忙问:“他说什么?”贺善怀说:“婶,你万年都猜不到!他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说他那鸡值不到二百块钱,可要是拿到市场上说不定还真卖得到二百块钱呢,你叫我怎么去给你解决?”李正秀道:“你怎么去叫他解决嘛?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和贺良毅是堂兄堂弟?加上贺国藩本身就是个缩头乌龟,像这号得罪人的事他怎么会出头露面?”贺善怀道:“我心想他是支部副书记,大小也是个干部,哪个知道他才是个不中用的人!以后再有事,也不得去找他了!”
李正秀听到这里,想起了儿子和他争村主任的事,便故意拿话去试探道:“你娃儿大话别说早了!你说以后不去找他,恐怕找都找不赢呢!”说着朝周围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要做村主任了!”贺善怀一听立即瞪圆了眼睛,道:“什么,他当村主任?贺家湾的人都死绝了,硬是找不到人当村主任的人了?”李正秀道:“人家朝里有人嘛!”贺善怀道:“哦,我明白了,他是大房的,是贺春乾要他当的,是不是?”李正秀道:“管他是不是,我反正听到一点风声,说等不了多久,就要叫大家画圈圈。”贺善怀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气,道:“我就不画他的圈圈!”李正秀道:“其实昨天你端阳兄弟倒是要来给你评个理的!你知道他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又喜欢打个黑脸,听说贺良毅兄弟把你们家东西砸了,气得不行!可我想他又不是干部,来说了话别个也不会听,还把人得罪了,就没让他来。如果他是干部,比如说村主任什么的,他一定要出来唱这个黑脑壳了!”贺善怀一听这话,便道:“那大兄弟怎么不来当这个村主任呢?他要是当了村主任,我们小房的人也少受些气嘛!”李正秀听罢,心里十分受用,却道:“他还是个小娃儿,当什么村主任?再说,别个也没打算要他当,他怎么当得到?”善怀道:“婶,怎么当不到?只要大家画他的圈圈,他就当得到!”说完又道:“要是贺国藩当了村主任,贺良毅那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知道要怎么凶,恐怕连衣襟角角都要打死人了!”李正秀道:“你说得倒也是!”贺善怀道:“以后选举时,我就画端阳兄弟的圈圈!”李正秀笑道:“画吧善怀,反正你想画哪个就画哪个,也没人把你手捆绑到!”说罢,又对贺善怀说了一通“想开些”和“慢些做活儿”的话,这才走了。
李正秀赶到县城,正是晌午时候。虽然背的东西不多,但因为走得急,身上还是出了一点毛毛汗。偏那贺世普住的楼层又高,小县城的住房都没有电梯,李正秀一层一层楼梯爬上来,也禁不住气喘吁吁了。敲开门,贾佳兰正要烧锅做饭,一见了李正秀,便叫了起来:“哎呀,正秀你又背的什么?”似有责备之意。一边说一边去接李正秀肩上的背篓。李正秀一面擦汗,一边把手里的篮子放到茶几上,又让贾佳兰把背篓接了过去,方说道:“大嫂,庄稼人除了地里产的,还有个什么?拿点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有个遮手的。”贾佳兰道:“你没有遮手的就不上我这个门来了?”说着,把篮子提到厨房,将鸡蛋捡出来,放到冰箱里,正要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垃圾桶,李正秀忽然叫了起来:“大嫂,糠不要倒了,你给我找个塑料袋,我把它装回去还可以拌一顿猪饲料!”贾佳兰果然不倒了,去找出一个塑料袋,李正秀自己去将篮子里的米糠倒进塑料袋,扎上袋口,重新放进篮子里,等下午带回去。这儿贾佳兰又将背篓端到储藏室,将里面的花生和红苕粉,倒进自己家的两只口袋里,才出来对李正秀说:“不是我说你,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来就是!每回你都背些东西来,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现在歇过气来了,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道:“看大嫂说的好像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似的!我知道现在的城里人,好的吃腻了就喜欢农村的土东西。”贾佳兰笑道:“这倒是不假!城里人对我们农村人千般万般的看不起,嫌农民土气,可是对农村那些土货却当稀奇宝贝。正秀你没看见,一大早城里的老头老太太,就提起篮篮筐子,到菜市场去买土鸡蛋、土鸡土鸭,简直就像是抢一般。也不怕正秀你笑话,你知道我那个外孙,才一岁多点,吃过土鸡蛋的蛋黄糊后,喂那笼养鸡产的蛋黄糊就往外吐。我说,你挑剔个屁,那时你外婆在屋里种庄稼时,有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还要拿去卖钱呢!正秀,你说现在的娃儿怪不怪?都能尝出土鸡蛋和笼养鸡蛋的味道了!”李正秀立即道:“大嫂,娃儿喜欢吃土鸡蛋你就跟我说一声。你知道的,我们每天都能捡得到几个蛋!”贾佳兰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又忙道:“正秀,你别多心,我是摆龙门阵的。虽然你们是每天都捡得到几个蛋,可屋里称盐打油、日杂开支也要靠它,光是送了人情你们怎么办?”
说着,贾佳兰进厨房做起饭来。李正秀也跟着走进厨房里,道:“大嫂,有什么做的,我来做。”贾佳兰一边往电饭煲里加水一边说:“没什么做的,你坐着!”说完又道:“城里就这点好,煮饭不用人烧火,干干净净的,不像农村煮顿饭灰包尘天的。”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从饭厅里扯了一把椅子过来,在饭厅和厨房间的门口坐下了,看着贾佳兰接通电饭煲电源,说:“就是,要不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全往城里跑呢?”说完又接着道:“还是大嫂的命好,过去辛苦,现在就享福了。不像我们一辈子都是挖泥盘土背太阳过山的命。”贾佳兰盖好电饭煲,这时也过来坐下,说:“命好什么?说起来是进城享福,实际上是给他们爷儿父子当老保姆。说心里话,正秀,我还想回农村种地呢!我和你大哥都说好了,等他退了休我们就回老家来种点菜,养点鸡,过点清静日子!”说完又说:“你现在也不用发愁了,端阳也长大了,日子再苦都不会像过去那么苦了!”
李正秀一听这话,就忙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了,皱了眉头说:“哎呀,大嫂,话是这样说,可儿子大了也有大了的难处,比小时候还令人担心些!”贾佳兰忙道:“有啥担心的?儿女大了,无非是愁他们的婚姻大事嘛!你去愁他们这些做啥?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自由恋爱,当父母的想跟他们做主,也做不了,还遭他们恨,你去担心啥嘛?”李正秀道:“大嫂,我才不是为他的婚姻呢!管他以后找个什么样的,他带回来我煮给他们吃就是了,一点儿都不得替他担心呢!”贾佳兰道:“那你愁什么呢?端阳这娃儿,我是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懂事听话的娃儿,又不和那些二流子混,你还怕他学坏了不是?”李正秀道:“那也不是,大嫂,我的娃儿我知道,他不是学坏的人。”贾佳兰便露出了不解的样子,道:“那又是为啥?”
李正秀听了贾佳兰问,没立即回答,却去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才对贾佳兰问道:“大哥怎么还没回来?”贾佳兰先没明白李正秀的意思,道:“他呀,学生娃儿不走完他是不得回来的!”说完这话,才仿佛明白过来,问:“你是有事对他说?”李正秀急忙说:“哎,不不不,大嫂……”贾佳兰见李正秀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的样子,更确信了她心里有事,便道:“正秀,又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别猴子捡片姜,吞吞吐吐的。我们帮得到的,一定帮你们。”李正秀一听这话,便去拉了贾佳兰的手,直道:“大嫂,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瞒你,我就是为你侄儿的事才厚起脸皮找上门来的。大嫂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到我们孤儿寡母面上,一定要在大哥面前替我说句话。”说着,便把村里换届端阳想和贺国藩竞选村主任的事,先对贾佳兰说了一遍。
贾佳兰听了没立即答话,眼睛却看着从电饭煲里冒出的袅袅蒸气,说道:“我去炒菜了!”说罢起身去刷了锅,打燃燃气灶,将锅烧红了,倒进花生调和油,然后将李正秀来前就切好的菜倒进锅里,然后一边用锅铲翻动一边对李正秀说:“按说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办不办得到。一会儿他回来了,你跟他说,我在旁边该给你帮腔的时候,我给你帮就是!”李正秀忙道:“那我就多谢他大娘了!”贾佳兰说:“谢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说着,将菜铲在盆子里,又去烧汤。把水加进锅里后又回头对李正秀说:“这人长得硬是快!生端阳那天,我记得上午天气很热,你生不下来,在床上接二连三地喊,急得郑虹和万山也是满头冒汗。正在这时,天空中突然打了一个炸雷,娃儿一下就生出来了。我们出门一看,才知道天上堆起了厚厚的瓦子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郑虹和万山剪了娃儿的脐带,包好后还说这娃儿可能是东海龙王的龙子托的生,不得了。要不,怎么生了半天生不下来,一打雷下雨就生下来了?”李正秀听了这番话,突然抿紧了嘴唇,半晌才说:“大嫂,你还没有忘记这些陈时八百年的事?我有时在铺盖窝窝里也经常想起这些!从怀他到生,从打三朝到满月,再从学走路到发蒙读书,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可看到看到,娃儿已经是大人了……”
正说着,忽然防盗门一阵咯吱响,贺世普推门走了进来。贺世普五十开外,高挑个儿,一张国字脸,白白胖胖。蓄着一个自然式的发型,戴一副金属无框眼镜,着一套浅灰色西装,打一根粉红色斜纹领带,左胸的西装上别一枚县中的校徽,显得十分精神。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他原先就在贺家湾的村小教书,喜欢拉胡琴和吹笛子。那时,贺家湾大队每年春节都要组织文艺宣传队,贺世普除了替宣传队写写画画,还帮着伴奏,是宣传队的一个积极分子。他和贾佳兰的婚姻便是通过公社文艺调演认识的。贾佳兰是八大队宣传队的一个台柱子演员,虽然只有小学文化,歌却唱得十分动听,舞也跳得不错,人又很漂亮。贺世普那时是吃商品粮的,小伙子也非常标致,没费多少力便把贾佳兰追到手了。结婚以后,贾佳兰在家里种庄稼,贺世普却很快到了乡中心校做校长,后来又到区教办做主任,到教育局做副局长,最后到了县中做副校长、校长,可贾佳兰因为是农业户口,始终在贺家湾种地。前几年贾佳兰还在家里种地,直到前年,在贺世普和儿女的千说万说下才舍了土地进城来。贺世普后来虽说发达了,又进了城,几十年来和贾佳兰却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一点没因自己地位的变化而嫌弃糟糠之妻。这一点,市上电视台还来做了专题报道,世普和佳兰也被县妇联、县工会、县民政局、县文明办、县广播局、县教育局等诸多单位,联合授予了“模范夫妻”称号。此时,世普一见李正秀,便十分热情地道:“哦,正秀来了?”贺世普毕竟是大伯子,李正秀听见他也和贾佳兰一样叫她正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腼腆地站起来道:“他叔下班了?”
贺世普一见,忙道:“坐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罢又对贾佳兰匆匆忙忙道:“饭好没有?好了就吃,吃了我还要去忙事!”贾佳兰道:“反正你一回来就是吵着要吃饭,像是饿死鬼变的!”说完,才又道:“怎么没好呢?只是正秀来的时候,我菜都备办好了,也没去买其他菜,吃点家常便饭。”李正秀忙说:“大嫂快别这样说,家常便饭就最好!”说罢,见贾佳兰去盛饭,李正秀便也帮她往桌上端。贾佳兰等李正秀再来端汤时,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吃了饭就要走,等会儿吃饭时,你就把自己的事赶紧说了。”李正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说话间,饭菜就端上了桌,三个人围桌坐了。贺世普虽说做了堂堂县中校长,可一点儿也没改过去在农村时吃饭的习惯,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贾佳兰见了道:“你慢点嘛,又没有哪个跟你抢,你吃那么快干啥子?”贺世普道:“我有事呢!”贾佳兰朝李正秀使了一个眼色。李正秀知道贾佳兰催她快说,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却先红了脸。贾佳兰明白李正秀还是有些不好开口,想了一想,便先替李正秀说了:“你吃慢点,听我跟你说点事。正秀今天来,有件事想跟你说!”贺世普一听,并没放慢了筷子,也没有从饭碗上抬起头来,只瓮声瓮气地道:“哦,什么事?”李正秀鼓起勇气,正想把话说起来,一见贺世普只顾吃饭的样子,勇气便泄了,嘴里一边嗫嚅:“这……”一边又拿眼光乞求地看着贾佳兰。贾佳兰一见便对丈夫道:“村委会又要换届了,端阳想当村委会主任……”
一语未了,贺世普猛地抬起头,对李正秀道:“好哇!这是好事嘛!年轻人就该有理想,有抱负!别看村官官不大,可是很锻炼人的,他有这个想法,说明他不安于现状。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你有什么不好说的?”李正秀一听这话,高兴了,立即眉开眼笑地道:“哦,他叔,你说他当村主任是件好事?”贺世普道:“我跟你说一个人,这个人叫拿破仑,你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说过一句话,鼓舞了很多人。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年轻人有上进心,有事业心,肯定是件好事!你回去跟他说,叔喜欢他这样有上进心和事业心的青年,我支持他的想法!”李正秀更高兴了,像是儿子已经做了村主任一样,急忙说:“还不知道他干不干得下来呢?”贺世普道:“他这时还没当上,哪个知道他干得好不好?要知道他干得好不好,只有让他当上后才知道!年轻人才当上的时候,干得不好也是难免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姑娘不嫁永远成不了媳妇,小孩子不摔跟头就没法学会走路。要取得学历就要先交些学费!经验是从工作中学来的。年轻人只要有那个决心,肯去干,哪有干不下来的?”李正秀愈发高兴了,脸上的皱纹乐得直颤,感激道:“他叔,你可真是我端阳的大恩人……”
贾佳兰见李正秀说了半天还没把最紧要的话说出来,心里急了,便不等她话完,又对丈夫道:“你呀,教书教惯了,屋里外头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你以为这个村主任端阳想当就当得上?他要是当得上,就不得来找你了!现在贺春乾是要贺国藩当!你是知道的,他们大房的人多,贺春乾又是掌到权的,端阳哪里争得过他们?正秀今天来,就是想求你出个面给乡上的伍书记说说,让乡党委把端阳定为候选人,这样端阳就容易当选了。”说完又对李正秀问:“是不是这样,正秀?”李正秀忙道:“正是!”又道:“他叔,你不知道,你侄儿在家里都愁死了,就指望你帮他说句话了!”贺世普脸立即绷紧了,道:“我和他们乡上的伍书记熟都不熟,怎么说话?”说完又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得明明白白,候选人由村民推举产生,乡上定候选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贾佳兰道:“话是那么说,我在屋里参加了那么多的选举,哪次不是上面定候选人,群众只是画圈?”说完又道:“你和姓伍的不熟,就不能找一个和他熟的帮着说说?你那么多的学生就没一个人能派上用场?”贺世普听完,脸绷得更是斧头也砍不透的样子,对了贾佳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教育学生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做人,岂能去做那样的事?”贾佳兰也有些不高兴地道:“有多大一回事?不过是当个村主任嘛!”贺世普道:“这与事大事小无关,这是一个人的品格问题!”
贺世普说罢,便回头对李正秀说:“你回去跟端阳说,叫他大胆地去参与竞选,别去相信上面定候选人的话!候选人都是由村民推举产生的!再说,即使乡上或村支部定了候选人,可村民不拥护,选不上还是选不上!选票才是硬道理,民意大如天,不要怕!”又道:“他如果堂堂正正去参加竞选,即使没选上,我还是认他这个侄儿,是好样的!如果他通过歪门邪道,即使选上了我还是看不起他!”贾佳兰听了这话怕得罪李正秀,便又不满地对贺世普道:“看你说的硬是死人的眼睛——定了!那鸡蛋莫得缝,还钻得进去盐呢!”贺世普瞪了贾佳兰一眼,道:“你知道什么?”说完又对李正秀说:“当然,你说的这个事,确实也不是个大事。要办,我找人也给你们办得到,可是我不能去给你们办!几十年来我最恨的就是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等不正之风!不瞒他婶子你说,贺世海最初进城的时候,想揽下面学校的建筑活儿,把三万元现钱摆到我的桌子上,求我出面给教育局局长打声招呼,被我痛骂了一顿!我说你如果不这样做,我还帮你说话,还认你做我的兄弟。你如果要这样做,从今往后我们兄弟一刀两断!骂得他无地自容,只好收起钱灰溜溜地走了!”贾佳兰道:“你还好意思说?离了你,世海后来还不是把下面学校的修建活儿给揽到了!现在倒好,弟弟兄兄的见了面,连招呼也不跟你打了!你看不起别个,别个还看不起你这个书呆子呢!你以为自己像包文正审案——铁面无私就好?”贺世普道:“他看不起我,我更还看不起他呢!”说毕又道:“我贺世普教了一辈子书,岂能随便就毁了一世清名?”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贾佳兰明白他马上要走,便也站了起来道:“你莫忙,我还有两句话说!”说完,把贺世普喊到里面卧室里,说了一通悄悄话。然后贺世普跟李正秀打了一声招呼,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李正秀早没胃口吃饭了,几口将碗里的饭扒完便放下了碗,起来帮贾佳兰收拾桌上的碗筷。贾佳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忙拦住李正秀。李正秀只好站在一边,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贾佳兰拉着闲话,只是不再去碰端阳当村主任的事了。贾佳兰拾掇完了厨房里的活儿,李正秀将篮子和那包米糠放到背篓里,就要告辞。贾佳兰挽留了几句,见李正秀执意要走,便进卧室里拿出二百元钱来,一边往李正秀手里塞,一边道:“你每回进城来都要给我们拿些东西,我们也没啥给你的,这二百块钱就权当我们也给你们买了点东西!”李正秀一见,却是死活不肯收。贾佳兰把钱塞到她手里了,她便又扔到茶几上,生气地道:“大嫂,我那点东西又不是拿到街上卖的,怎么能收你的钱?”贾佳兰道:“不是卖的,可你进城一趟,耽搁了时间不说,还要贴车费,就当我们给点车费嘛!”说着,又拿起钱来,硬往李正秀口袋里塞。李正秀一边躲避,一边又道:“大嫂你可是小看我了!我是走路来的,又没坐车!”贾佳兰道:“没坐车你也收下,不然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正秀道:“大嫂这话太见外了,我收了你们的钱,才是不好意思!”说完更生气地道:“大嫂要这样,以后我就再不上你的门了!”贾佳兰听了这话才住了手,说:“那这样说,我就依了你吧!”说着,把李正秀送了出来。送到楼梯下面,方才满脸愧疚地对了李正秀道:“他婶子,看你高高兴兴来,却是冷气扑心地回去,实在是对不起!你那大哥就是那么一个人!我呢又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们也不要生气,以后还是多来走走啊!”李正秀道:“大嫂,我生什么气呀?虽然他叔不愿意帮忙,但有他那番话,我今天也算没有白来!”说完和贾佳兰告了别,独自又回家去了。
回到贺家湾,天已经快黑了。李正秀到肖琴那儿,拿了钥匙将门打开,舀了半升苞谷先将鸡喂了,让它们好进笼归宿。然后到猪圈查看一番,见两只猪都在睡觉,猪食桶也空空如也,甚感高兴。最后又查看了所有房间一遍,见屋子里一切东西照旧,又放下心来,只等着端阳回来再去生火做饭。可等到天色完全黑尽,端阳还不见回来,便知儿子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才去做了一个人的饭,吃后睡下。
三
第二天一觉醒来,李正秀打开大门一看,天地间都被浓雾笼罩了,几百步开外的树木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李正秀不由得说了一声:“好大的雾!”说罢又去把鸡放了,生火做了自己一个人的饭,煮了猪食。吃罢饭,喂了猪,雾还没散开,露水又大,一时无事可做便感到有些无聊。这时就又想起昨日进城没把端阳的事办成,端阳回来要是问起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心里也便像这天气一样有些郁闷起来。又想着端阳他舅舅会不会给娃儿出什么好主意?要是他舅舅也不能给他出个好主意,端阳当村主任的事就只有沙罐做枕头——空响(想)一场了!这样一想,看见这样大的雾又不能下地干活,不如去找贺凤山给娃儿算算,看他命里有没有当官的运气?如果命里没有,那就让端阳安分守己当一辈子平头百姓算了!想着便去梳了头,穿戴齐整,关了门朝贺凤山家里来了。
贺凤山年轻时便开悟了风水术和算命术,在贺家湾也算是个特别的人物。贺家湾和周边村子的人虽经几十年革命的洗礼,可一遇到生老病死、修房造屋等人生的紧要大事,或遇到难以用常识性逻辑推理来解释某种行为的时候,还是会主动去找贺凤山。
李正秀来到凤山家门口,凤山家那只大黑狗不认识李正秀,呼地从墙根下窜了出来,一边狂吠一边气势汹汹地朝李正秀扑了过来。李正秀猝不及防,手里又没拿根棍子,慌乱之中忽然将身子朝地上蹲去。那畜生以为李正秀是从地上拾石头砖块砸它,急忙夹住尾巴往远处跑去。可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东西扔过来,方知上当,突然转过身又龇牙咧嘴地朝李正秀扑过来。李正秀刚刚站起来,见那畜生扑来,又急忙往地上蹲身子。可那畜生却不再上当了,仍围着李正秀“汪汪”直叫,只是没敢靠近,因那李正秀也没直起身子。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女人吆喝:“黑尔,还不走开!”那畜生方才住了声,悻悻地拖着尾巴又回墙根躺下了。
李正秀抬头一看,却是贺凤山的女人陶德琼。李正秀这才直起身道:“哎呀,嫂子,你屋里的狗太凶了!”陶德琼也看清了是李正秀,便也道:“是正秀大妹子呀!你看你也不常来耍,狗都认不得你!”说完又道:“你也别怕,它是样子做得凶,硬真没有咬到过人!”说着便过来拉了李正秀的手,一起进屋去了。
李正秀虽然和贺凤山住在一个湾里,心里和其他村民一样也敬重贺凤山,但确实来得少。不唯是对贺凤山,对湾里别的人家李正秀也是一样,没事绝不随便去串门。因为她是寡妇,怕别人说东道西惹些是非在身上。现在进贺凤山屋里一看,只见堂屋正中墙上有一神龛,神龛中间立着一尊菩萨约两尺来高,用红布盖了头顶,只露出了一张脸。是何方菩萨,李正秀也认不出来。神龛两边的墙上分别贴了一道用黄表纸画的符,有端阳读书时的作业本子一般大,符的四角都粘有鸡血和鸡毛,李正秀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神龛下面用两根大板凳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张供桌,中间是一只香炉,两旁是供果,香炉里面已有少半炉香灰,此时还燃着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