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民意是天》(4)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章《民意是天》(4)

第四章《民意是天》(4)贺国藩听到这里,不再说什么了,却道:“我看了传单上那些话,针对我的不多,针对你的倒多些,要不我就退出选举委员会,免得让他们说三道四!”说完又道:“反正那作用也不是很大!”贺春乾立即道:“哪个说作用不大啊?在不在里面大不一样!”贺国藩露出了疑惑不解的样子,道:“我看是一样呀?”贺春乾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在里面不但可以先得到一些信息,掌握主动权,还可以制定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措施。比如选举方式,上面虽然做了统一的规定,但只是原则性的。譬如设不设流动票箱,设几个流动票箱,派哪些人跟着流动票箱走,中心会场上派哪些人做工作人员,这里面都大有学问。你在选举委员会里,在制定这些措施时就可以尽量考虑到对自己有利的方面!你不在选委会里怎么做得到这些?如果没有作用,我让你做选委会副主任?”贺国藩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些,怪不得贺端阳要起劲反对现在的选委会!”说完又道:“可是一旦成为正式候选人后,又要退出来!退出来了又怎么办?”贺春乾道:“等成为正式候选人的时候,差不多死人的眼睛——都定了,还担心什么?”贺国藩道:“你这一说,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子,那就让他们闹吧,看他们能够闹腾出什么名堂来?”

话音刚落,贺春乾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贺国藩问:“你真的看清了跟贺端阳一起发传单的是贺兴成?”贺国藩道:“一堆一块,经常看见的,我怎么会看错,肯定是贺兴成!”贺春乾又抿起嘴唇沉思起来。贺国藩见状又小声问:“怎么了?”半晌,贺春乾才说:“单是一个贺端阳我倒是不担心,晾他也是阴沟里的泥鳅——掀不起多大波浪!可这个贺兴成却是不可小看!”贺国藩没立即答话,却盯着贺春乾。贺春乾过了一会儿,才又道:“要说单是一个贺兴成也没什么可怕的,却是他背后的贺世海我们不得不防!一来他那时下台是被我们大房的人搞下去的,二来他现在是建筑大老板,手里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三来湾里好多人都在他手里打过工,他要是把那些人发动起来投贺端阳的票,那你就麻烦了!”贺国藩一听这话,有些急了,忙道:“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贺春乾想了一下,道:“你也不要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我好好想想,有我你怕什么?”说完又道:“你马上叫贺良毅到贺端阳墙壁底下去听一听,看他回去没有?还有哪些人在帮贺端阳?”贺国藩答应一声,果然要去,贺春乾又叮咛一句:“叫贺良毅小心一些,别叫他们发现了,羊肉没有吃到,反惹一身膻呀!”贺国藩道:“你放心,我跟他说就是!”说罢便去开了门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贺春乾披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在外面,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往村委会办公室走去。刚走出门不远,却突然看见贺国藩迎面而来。看见贺国藩,贺春乾马上就站住了,贺国藩凑到贺春乾面前低声道:“昨晚上贺良毅去弄清楚了,在贺端阳屋里的除贺兴成外,还有贺善怀、贺毅、贺勇、贺建、贺林、贺飞几个人!”贺春乾不动声色地道:“哦,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没有?”贺国藩道:“我问过贺良毅,他说他去的时候,他们都在桌子上打麻将,只听见哗哗的麻将声,又隔着墙,所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贺春乾道:“知道了,你回去吧,下午开一个会。”贺国藩忙问:“什么内容?”贺春乾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将风衣很有风度地往后一撩,又背起手,也不管贺国藩,自顾往前去了。

不一时,那架在村办公室屋顶上的大喇叭,便传出了贺春乾干涩中有几分嘶哑的声音,像是瞌睡还没睡醒一样:“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各位村民组长和村民,大家注意了,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下面广播一个紧急通知!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在上级的领导下已经正式启动了。我们村有少部分村民不满意原来成立的选举委员会,说没有经过全体村民推选!党支部虚心接受群众意见,认为这意见提得很对,村上立即改正错误!今天上午就请各位村民,以组为单位推选新的村选举委员会成员。下午,各村民组长和村民代表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会,对村民推选出来的人进行投票表决!下面再广播一遍……”接连广播了两遍,贺春乾这才关了机器,锁了门,又披着风衣出去了。

走出来,贺春乾也没有忙着回家,仍是迈着坚定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在村子里溜达起来,不管是看见大房的人还是小房的人,都笑佛爷般问:“刚才的广播听见了?”人说:“听见了,听见了。”贺春乾听了,也不问昨晚上是不是接到了贺端阳的《告全体村民书》,只道:“那就好好想想,要把自己信得过的人推选出来啊!”有人表现得很冷淡,回说:“脱了裤子打屁——多一道手续!哪个当不是一样?”贺春乾道:“可不能那么说,这是公民的权利,一定得发扬民主!”那人道:“民主是个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贺春乾道:“民主不是个东西,民主就是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人说:“我们想选哪个就选哪个,那不乱套了?”话音刚落,忽然贺贵闯到他们面前,直冲那人道:“非也,非也!如是真民主,岂会乱套?乱套者,皆是假民主也!如你上街买肉,明明看见挂的是羊头,卖给你的却是狗肉,你岂会不找他理论?”贺春乾一看贺贵来了,知道只要和他一搭话便会理论不清,于是便装作没看见,只对那人又叮嘱了一句:“想好了就告诉你们组长啊!”说完便又去了。

走着走着,贺春乾便来到了贺兴成的房子前,看见李红正端着一碗苞谷籽在院子里喂鸡,嘴里一边咯咯地唤,一边将碗里的苞谷籽慢慢撒到地上。鸡们看见,便不要命般扑扇着翅膀飞跑过去。李红瞅准了一只小母鸡,突然将碗里的苞谷籽全部倒在地上,弯下腰去,猛地将那只小母鸡逮在了手里。然后左手拧住鸡翅,伸出右手中指,插进小母鸡的屁眼里去探蛋。那小母鸡在李红的手里一面咯咯叫唤,一面蹭着两只脚表示十分不满。但李红一点儿不顾,探了一阵,将手指从鸡屁眼里拿出,乐呵呵地将鸡提到鸡窝里,塞进去,然后将门盖上了。贺春乾便知小母鸡肚子里有只鸡蛋要下,便笑道:“大侄儿媳妇今天有财喜了!”李红抬头见是贺春乾,按辈分贺春乾算是她叔老人公了。贺家湾的规矩,叔老人公和侄儿媳妇,就像公公和儿媳妇一样,是不能随便说话更不能随便开玩笑的。因此听了贺春乾的话,李红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有些羞赧地道:“哦,是贺书记来了!”又道:“有什么财喜?那是只仔鸡母,不听话,光把蛋下到外面,也不知道下到哪里去了,今天把它唤回来关到圈里,看它还往哪里下?”说完又道:“贺书记有什么事呀?”贺春乾回答李红道:“兴成在屋里没有?”李红道:“他看到今天没有露水,去长弯地里喷除草剂了!”说完再问:“贺书记找他有事?”贺春乾道:“当然,我是专门来找他的!”李红道:“我去叫他回来!”贺春乾立即道:“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说罢转身就走。

到了长弯地的小麦地边,果见贺兴成背了一架喷雾器,在对那些才破土而出的杂草喷洒除草剂。贺春乾便热情地喊了起来,道:“兴成,出来烧根纸烟!”兴成见是贺春乾,便道:“贺书记什么时来的?”贺春乾道:“我才走到这里,你出来,我有点儿事找你!”贺兴成果然放下喷雾器走了出来。到了地边,贺春乾先掏了一支烟给兴成,兴成接过点燃了,才问:“贺书记找我有什么事?”贺春乾道:“自己叔侄,你不要书记书记地叫,倒显得像是外人了!”贺兴成道:“你本身就是书记呢!”贺春乾一边朝四下看,想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但大冬天里,虽然没有下雨,可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便道:“想找个地方坐都没有,算了,我们就蹲下说算了!”说罢,风衣下摆往上一撩,果真就在地边蹲了下来。贺兴成一见,也跟着蹲了下去,等贺春乾说话。贺春乾吞云吐雾了一阵,方才说道:“刚才的广播听见了?”

贺兴成听了这话,很警惕地看了贺春乾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方道:“听到了,这好哇!”贺春乾装作一点儿也不知道贺兴成帮贺端阳发传单的样子,道:“是呀,我就是专门来听听你的意见,看哪些人做选委会成员合适?”贺兴成也很老练地笑了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哪些合适?群众选嘛!”说完想了一想又道:“如果硬要我提,我看贺端阳就要得!”贺春乾斜眼看了一下贺兴成,脸上仍如先前一样平静,却道:“哦,你想过自己没有?”贺兴成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道:“我?”贺春乾道:“我也不是光指选委会,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你想过当村干部没有?”

贺兴成以为贺春乾是开玩笑的,可一看不像,便道:“我当村干部?我没想过要当什么村干部!”贺春乾道:“你为什么不想啊?”贺兴成故意笑了一下,道:“也没人叫我当干部,我想当就能当?”贺春乾道:“假如现在有人叫你当呢?”贺兴成一下瞪大了眼睛,有些语塞的样子,道:“这……哪个会叫我当?”

听到这里,贺春乾亲切地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才道:“兴成呀,我今天是代表村党支部跟你谈话的,绝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知道村委会换届开始了,村党支部准备推荐你做村委会副主任候选人……”听到这儿,贺兴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起来:“村委会副主任?那贺贤明呢?”贺春乾道:“你不要管嘛,从上回选举开始,就是差额选举了,必须要推两个候选人来竞选!他也是候选人之一,你两个来竞选嘛……”贺兴成还没听完,便道:“我怎么选得赢他……”贺春乾也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道:“还没选,你怎么就知道选不过他?你也知道,贺贤明脚不方便,不太利于工作,加上他又是下湾那个村民组的组长,一个人也不能占两个职位,是不是?因此,党支部的意见是要保你的!只要组织确定了,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贺兴成搔了搔脑袋,似乎觉得这喜讯太突然,自己有些承受不了的样子,正想说话,贺春乾又继续说了下去,道:“当然,你自己也要努力去多拉些票,因为这是竞选,要群众投你的票才行!你说是不是?”贺兴成道:“这我明白,群众不投你的票,组织定了也等于一个零!”贺春乾道:“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要来跟你说一声,按照上面的要求,明天就要公布选民名单了。选民公布不久,就要开始提候选人,你要赶紧找你家里的人和跟你耍得好的兄弟伙帮你做工作。我给你出个主意,对外宣传你只说参加村委会副主任职务的竞选,可在拉票做工作时,要叫你那些兄弟伙瞄准村主任的位子做!怎么呢?因为以往几回选举,你是知道的,村主任如果没有选起,但那票是可以加在副主任的票数上一起算的。比如你村主任得了二百票,副主任又得了五百票,你一共就是七百票,自然村委会副主任就当选了!可如果只在副主任这一个职务上打转,看你怎么拉票,你也得不到这样高的票!这个道理你明白没有?”贺兴成急忙道:“我明白,上回贺贤明就好像在村主任的职务上得了好几十票,然后加在副主任职务上一起算的!”贺春乾道:“这就是了!但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只能叫自己几个最贴心的人去悄悄做工作!不然,别个那些竞争村委会主任的人知道了,还不和你争?我想,你自己家里就有十多个人,还有经常和你一起打麻将的麻友,还有在你幺爸手里打工那些人,加上党支部再给你做一些工作,不说多了,看怎么也有一两百人投你主任的票。如果再有三四百人投你副主任的票,加起来五六百票,你肯定就当选了!”贺兴成立即喜笑颜开道:“多谢春乾叔了,我过去可从来没这样想过!”贺春乾道:“大侄子,可千万不要看不起自己!说个实话,你贺兴成哪点儿不如人?论文化你也是初中毕业;论品德你贺兴成为人正直,又喜欢助人为乐;论能力别的不说,湾里的农业机械化就是你开的头!就凭你的敢想敢做,第一个把商品经济的观念引到村里,你早就该做村里的干部了!党支部这样做,也算是量才录用,合理使用人才了!”

说到这儿,贺春乾又拍了贺兴成肩膀一下,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接着往下说道:“老侄,我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我知道你跟贺端阳好,贺端阳今年想当村主任,你在帮他拉票是不是?你不要脸红,这个没有什么,你们本来就是堂兄弟,帮个忙也是应该的!但话说回来,老侄,别人千有万有是别人的,都不如自己有!我们退一万步说,即使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不如你自己当个一官半职,办事方便得多!村委会副主任官不大,也不是一把手,但我可以说,现在湾里有小型收割机、抽水机、漩耕机的好几家,一到收割、插秧、抽水季节,争得个面红耳赤!你要是当了村委会副主任,自然有人会来巴结你,不说别的,那生意也要好得多嘛,是不是?”贺兴成觉得贺春乾是掏了心窝子说的,便十分感激地道:“当然是这样,春乾叔!”说完又道:“多谢春乾叔的栽培,我就照你说的办!”贺春乾站了起来,道:“那就好,你就抓紧办你自己的事,有什么你就来找我。但我今天说的话,你闷到心里就是!”贺兴成见贺春乾站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道:“我知道,你放心!”说罢,要送贺春乾走,可那脚却蹲麻了,刚一动步就打了一个趔趄。贺春乾见了急忙道:“算了,算了,你忙自己的,不要管我!”说罢,便又迈着不急不缓、沉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地边,上了小路回家去了。吃过午饭,自去村委会办公室开会了。

贺兴成等贺春乾走远一些后,甩了甩双脚,觉得不像刚才那么麻了,才突然像是跌跟斗捡到一坨金元宝似的连跑带跳地冲进地里,也顾不上往野草上喷药水了,背起喷雾器便往家里跑。喷雾器的桶里还剩有半桶药水,正应了“半桶水,响叮当”的俗话,那水随着贺兴成的奔跑,一路哐当哐当响个不停。跑到院子里,人还没有进屋,声音便先到了屋里,“老婆!老婆!”叫着,又是急急地从肩上往下卸喷雾器。李红因闲下来无事,在屋里正对着镜子勾眉毛,打算略作打扮后出去约人打麻将。听见丈夫喊,急忙拿了眉笔走出来,一见贺兴成这副满面春风的模样,便道:“什么事让你欢喜得像打破碗的样子?”贺兴成也不说什么,将喷雾器往阶沿上一放,拉起李红的手便道:“老婆,你进屋里来我跟你说!”李红果然疑疑惑惑地跟贺兴成进了屋,正待问,却又见贺兴成一把抱住了她,嘬起一张嘴唇在她脸上直亲。李红道:“精光白天的你疯了吗?究竟碰到了什么让你高兴成这样?”贺兴成这才松开了李红,仍是满脸喜色地道:“好事,你万年也猜不到!”说完又道:“你马上去安排,我们也请客!”李红道:“无缘无故的请什么客?”贺兴成这才把贺春乾对他说的话手舞足蹈地对李红说了一遍。李红听后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一双丹凤眼,一张面孔灿若桃花,喜不自禁地在地上跳了起来,道:“真的?这太好了!要请客,怎么请,请哪些人,还不早点安排?”

贺兴成道:“贺林、贺飞、贺福、贺义都是我们麻将桌上最好的牌友,这是肯定要请的!另外,把端阳的那批人也都请来吧!”李红有些吃惊地道:“也请他们?他们知道你的目的后,不骂你都是好的,还肯为你拉票?”贺兴成道:“你难道没有听清楚贺春乾的话?我怎么会对他们明说我要去拉一部分主任位子的票呢?这话只能对贺林、贺飞几个贴心哥们说!对端阳他们我们只说是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帮着拉票,他们怎么会不答应呢?”李红道:“那你现在还打算帮端阳拉票呀?”贺兴成伸出手,在李红脸上抚摸了两下,道:“真是一个小傻瓜!你说我现在还会去帮他拉票吗?贺春乾说得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像我们这样只是一个祖上下来的隔房弟兄,就是爹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我怎么还会去替他拉票?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李红高兴起来,道:“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那脑壳硬是个猪脑壳呢!”贺兴成笑道:“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傻,自己的面糊都没有吹冷,去帮别个吹稀饭!好了,你快点去准备吧,差什么就到贺大龙的店里或赶紧上街去买!烟和酒端阳那天买的什么牌子,你也买什么牌子,莫让别个说我们小气了!灶屋里的活路搞不赢,就叫妈过来帮忙,还是一家都请两个人!”说完又道:“我先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李红道:“好嘛,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嘛!”又道:“你等会儿去跟他们打招呼时,顺便跟妈说一声,叫她来的时候带些绿豆、花生、苕粉过来!”贺兴成道:“这些东西,我们屋里不是有吗?要又要得不多,又让爹嘟嘴马脸不高兴了!”李红马上叱道:“他儿子要当官了,就不出点血?”说着,又去对着镜子将刚才没勾画完的半边眉毛给勾画完了。然后换了衣服,自去置办东西,准备晚上请客的事去了。

贺兴成去请端阳时,对贺端阳说了自己打算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一事。端阳一听觉得这是好事,自然十分高兴,天一擦黑便到贺兴成家来了。因为端阳还没成家,贺兴成也便请了李正秀,说一个人在家里难得去生火做饭,就过来一起吃了算了。贺兴成虽然不是李正秀的亲侄儿,却是一房的,如今又在帮儿子竞选村主任,李正秀便把贺兴成的请客完全当作了自己的事,怕李红一个人忙不过来,吃过午饭便早早地过来帮忙了。贺端阳到了不久,贺林、贺飞、贺福、贺良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勇、贺建、贺毅等人也带了老婆,成双成对地来了。顿时,屋子里打招呼的打招呼,聊天的聊天。又和贺端阳一样,贺兴成去请客的时候,把自己的目的也透露了,所以祝贺的又抱拳祝贺。又因为同辈的人多,叔嫂间有不愿耐寂寞的,又有大声开玩笑的,一时如那雀鸟噪林般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贺毅一见端阳,便道:“端阳你知不知道,村选举委员会硬是换人了!”端阳一听便问:“换哪些了,我还不知道。”贺毅道:“原来那几个人,只保留了贺劲松和贺贤明,其他人都换了!现在是贺劲松做选委会主任,贺贤明做副主任,委员有贺荣叔、贺振强,还有一个是郑家塝的郑德!”端阳道:“真的,贺劲松做主任了?你听哪个说的?”贺毅道:“刚才我来的路上,碰到贺荣叔,是他亲口跟我说的,那还有假?”贺端阳一听这话,忽然攥起拳头向空中击打了一下,跳起来叫道:“这太好了,我们胜利了!”众人听了也道:“就是,他们还是怕法律!”端阳又攥起拳头鼓励众人道:“只要我们抱成了团,管他哪一个,我们都不怕!以后,我们还要团结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众人道:“没有说的,只要端阳和兴成你两个雄起,我们一定跟到你们来!”

话完,贺善怀又突然道:“哎,我今天听到一句话,说我们贺家湾出了一个少壮派,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指端阳你?”端阳道:“少壮派就少壮派,这话并没有错,就应该出一个少壮派才好!”又道:“如果说我们是少壮派,那他们就是实权派!如今少壮派要向实权派开火了!最后我们要看一看到底鹿死谁手!”刚说完这一句话,贺长军马上道:“说起鹿死谁手,你们知不知道昨天贺良毅在街上,差点惹出人命案来了?”众人一听这话,急忙停止了议论端阳和兴成的事,都纷纷对贺长军道:“怎么回事?你现在不说,我们还不知道!”贺长军便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昨天贺良毅到乡上赶场,中午时候到‘乡坝头’餐馆里去吃饭,楼下坐满了,老板便把他安排到楼上去。贺良毅在楼上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老头在他对面坐下。他不要那老头坐,老头不服气,说又不是你买到的座位,我怎么就坐不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争了起来。你们没想到贺良毅怎么就那样横蛮?他见自己说不过那老头了,就站起来突然抓住老头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塞到窗户外面,说:你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那老头四脚悬在半空里,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所有在馆子吃饭的顾客和在街上的人,也吓得脸青面黑,直喊:要不得哟,要不得哟!店老板扑爬连天地跑上去,两个膝盖朝贺良毅一跪,说了半天好话,贺良毅才把那老头从窗户外面提了上来!”众人一听,都道:“天啦,要是丢下去了,怎么得了?这样的恶人,硬是没有人管了?”贺善怀道:“也不是没有人管,三个半天,总有个半天会碰到尖尖石头上!”贺长军也道:“就是,别看他现在又歪又恶,以后说不定也被别人收拾了!”

正闲话着,女人们将酒菜端上了桌,仍然按男女各坐一桌的规矩,贺兴成招呼大家去围起了。贺兴成到底比端阳老辣,给每个人面前斟上酒后便端起来,先发表了一篇演说词,道是:“哎,今晚上来的都是弟弟兄兄,都不是外人,你们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我话也不多说,你们信得过我贺兴成,就一定要帮我!我贺兴成感谢大家,先饮为敬!”说着,将一杯酒喝了。其余人正要饮,却听见端阳说道:“大家别忙,听我说一句了再喝!兴成哥你说得很好,在座的都不是外人,肯定会拥护你当村委会副主任!如果当上了,我们两弟兄一起,齐心协力把工作搞好,带领大家共同致富!来,我们先祝贺你,大家把这杯酒都喝了!”说着,尽管自己不喝酒,也还是咬着牙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

贺兴成见了,没有按照贺家湾喝酒的规矩,先集体喝三杯再分别敬客人的习惯,却先去给贺端阳斟上酒,然后自己也斟上,举起来对端阳道:“兄弟,这杯酒我无论如何得先敬你!你先听我这个做哥的一句话,从今以后我们两弟兄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你一定要帮哥哥拉副主任的票,我也一定帮你拉主任的票,我们两弟兄,也当是换手抠背了!”说罢又道:“你要是同意,就喝了当哥的这杯,要是不答应那就算了!”话音刚落,端阳便十分干脆地道:“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当兄弟的正求之不得呢!来,就是毒药,当兄弟的也喝了!”说罢,也果真喝了。喝了,又急忙捶打胸口然后舀汤喝。这儿贺兴成见了也不劝他的酒了,又分别去敬贺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建、贺勇等人,说的也是对端阳那些话。贺毅、贺善怀、贺长军、贺建、贺勇等人,也均是十分豪爽地表了态。最后,贺兴成才去敬了贺林、贺飞、贺福、贺义几个牌友。

却说贺端阳自那晚以后,因想着贺兴成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不但不影响自己,如果竞选成功,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弊,况且人家也在为自己拉票,自己哪有不尽力之理?于是乎便发动自己的团队,在为自己拉票的同时也积极去为贺兴成拉村委会副主任的票。却不知贺兴成因想着要谋取一部分村主任的票,因而发动贺林、贺飞、贺福、贺义等心腹去替自己拉票时只提自己的名字,只字不提端阳二字。只可怜那贺端阳被蒙在鼓里,见了贺兴成还笑得满脸灿烂,千般万般希望都在那稚嫩的笑容中了。

选举委员会贴到村务公开栏上的选民名单已经挂了十多天。这十多天里,有的选民名单被学生娃娃撕下来,叠了纸飞机或做了擦鞋纸。有的被风刮了下来裹在尘土里,最后又化作了泥。剩下的最后几张,上面的字迹也被晨霜夜露濡得模模糊糊起来。这时,就进入选举候选人阶段了。本来,这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经全国人大修改正式颁布后实施的第二次村委会选举了,一些地区已经开始取消候选人直接进行选举。但县上担心农村矛盾本来就多,如果贸然海选怕引发更多矛盾,同时也让组织不好把握,因而决定先过渡一下。这一次换届选举仍然按上一次的老办法,先经过海选提名确定出正式候选人后,再进行二次选举。随着选举日期日益临近,贺家湾的村民都像是被风暴挟裹着,不由自主地被推着往前走。过去没有竞争,上面说选哪个,大家等着画圈了事,因而显得格外平静。平静虽好,可下面潜藏的却是冷漠,是不把选举当回事。可这一次平地里却蹦出一个贺端阳,要来问鼎村主任职位,就把原先的平静给打破了。由贺端阳又牵扯出一个贺兴成,也跃跃欲试,明里修着栈道,暗里却是渡着陈仓。如此一来,村里竟有了三股力量在暗中较量着。由于有了较量争夺,贺家湾人想不把选举当回事都不成了。一时间,小小山村竟然因选举有些热闹起来。那人多且有组织撑腰的贺国藩一方,为了在选举中稳操胜券,自然是在这投票以前在乡和村两级党组织和选举组织的合法操纵下,开始强有力的组织、宣传、发动工作,自不在话下。那人少但自认为有能力、被村民称为“少壮派”的贺端阳一方,也不想示弱,努力发动自己那几个贴心人,私下四处联络,或登门拜访,或邀约打牌,或借家中小事请吃请喝,想方设法欲在选举中获胜。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贺兴成一方,为了成功坐上村委会副主任的宝座,不管是村委会主任的票还是村委会副主任的票,自然是希望多多益善,因此,对那些可能会填自己为村委会主任的票,当然又不会放弃。如此你争我夺,小山村焉有不热闹之理?一热闹,过去一直不把选举当回事的村民,突然觉得这选举有些意思了!于是不但是在麻将桌上,在晒太阳的墙根下,在聊天黄葛树下,或在田间地头都能听见议论选举的声音。温和一点的只就某人发表几句高见;激烈一点的便是互相打赌。一个说某某能够当选,因为他具有某种优势;一个说那不一定,某某又具有什么样的优势,当选的一定会是他!你争我吵,都不服输,像那斗架的公鸡。甚至有那“自己人”突然在路上碰了面,也会眨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眼色,相互间传达着某个暗号,煞是有趣!

按下贺家湾村民逐渐高涨的选举热情不表,却说贺端阳这日一大早,又夹了一张红纸来到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上张贴。这时正值一些家长送了娃娃来上学,见贺端阳又往墙上贴东西,甚是好奇,便连娃娃也不送到里面去了,就留在外面等着看端阳贴的什么东西。端阳踮起脚尖贴好以后,又像上次一样用手掌沿纸的四周按了一遍,手掌便被纸上的红给染得像是淌了血。贴好以后方才退了下来,到学校曹老师那儿找水洗手去了。这儿众人一拥而上,围着村务公开栏看了起来。原来却是一份写得工工整整的《承诺书》,道是:

承诺书

我叫贺端阳,现年23岁,职高毕业,共青团员。喜逢我村第五届村民委员会换届,我本人决定借此大好良机,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参加贺家湾村民委员会主任竞选!我郑重承诺,如能当选,我将在任期内为全体村民办好以下几件事:

1.调整产业结构,在全村发展果树种植业,增加大家收入;

2.改善交通条件,将从乡上到村上的机耕道修成水泥路;将从村委会办公室到各个大院子的土路,修成机耕道;

3.坚持村务公开、民主管理,每季度公布一次由村民代表参加审核的村级财务账目;

4.维护社会治安,坚决打击村里一些人仗着弟兄多、势力大便横行霸道的行为,让村民都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

5.积极开展形式多样的文化娱乐活动,改变现在娱乐就靠打麻将的单一现状,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

6.减轻群众负担,在集体经济没发展起来以前,我放弃个人的一切工资报酬。

以上六点,如能当选,一定照办,决不失信于民。望广大村民支持我!

承诺人:贺端阳

2002年12月20日

这样多年,贺家湾农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当官的愿望写出来张贴于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敢于当面承诺当官以后要干些什么!因而看罢都觉得新鲜,有人面露欣喜之色,有人目带怀疑之光;有人点头含笑,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眉飞色舞,有人愁眉苦脸;有人沉默不语,似在沉思之中,有人嗤之以鼻,视为儿戏之作……神情各个不同,不待一一细述。这时那送孩子和过路的人愈来愈多,人群也便越围越大。站在后边的须踮起脚尖,或去找一块石头垫在脚下方能勉强看得清楚。

人们看了先还只是悄悄议论,后来声音便越来越大。只听一人像是受了惊似的地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旁边一人立即道:“你号叫什么?是什么你还看不明白?”那人回道:“老母猪拱地全凭一张嘴,他娃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娃儿有什么本事能把村里到乡上的公路修通?”又有另一人马上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又怎么知道别个没有那个能力呢?”话毕,又有旁人附和道:“就是,虾有虾道,蟹有蟹道,万一人家有那个门道呢?”那人便哑了声。可接着又有人道:“你管人家能不能实现,最起码的是人家敢把自己的打算在选举前就跟我们说!别个敢精光白日跟我们说,就是看得起我们选民!这样多年来哪个这样做过的?”可又有人马上反驳道:“说了不能实现,还不是等于白说!”有人又反驳那人说:“就算是白说,可我们也算是知道了别个心里有些什么打算,也总比隔着口袋买猫强!”又有人道:“在集体经济没发展起来之前,放弃个人的一切工资报酬,说得好听!哪个当官的不是这样,没当官以前满嘴的为国为民,一旦当上了以后讲的就是财宝归己!你们千万别去相信上面的话,他这是骗人的,好让我们投他票的!”话音刚落,先前说话的人便不满地喊了起来,道:“幸亏得你没有当官,你当了一定是那号的人!”又道:“你不投就算了嘛,也没有哪个强迫到你投!可你有什么权利叫别个也不投……”

正说着,忽然人群中一个声音叫了起来:“什么事这样稀奇,让我也看看!”人们回头,却是贺贵一边说一边往人群中挤。挤到村务公开栏前,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那比啤酒瓶底还厚的眼镜片,然后戴上才对着那红纸看了起来。看了一遍,又看第二遍,众人便笑道:“贵叔,这样大的字,你还没有看清楚呀?”贺贵急忙摇手示意大家不要出声,以免打扰了他。可偏有好事的人对他说:“贵叔,你那么有学问,端阳说的这些话,他做不做得到?”贺贵一边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一边含笑点头道:“数语寥寥,有骨有肉,亦虚亦实,亦投枪匕首是也!可敬!后生可敬也!”那人见贺贵答非所问,便道:“贵叔,你不要之乎者也地卖弄学问了,我问你他做不做得到?”贺贵亦是一副痴迷模样,并不回答那人,稍停片刻,突然又对众人道:“尔等身上有笔乎?”众人明白他又要在纸上写字了,便道:“贵叔,别人这是竞选村主任的承诺书,难道你也想在上面签个名字不成?”贺贵道:“非也,非也!老夫偶有所感,口占一绝,亦想记在上面是也!”众人方明白了,道:“哦,贵叔是想吟诗了!”有人又道:“贵叔是做学问的,做学问的怎么会没有笔?”贺贵一听这话,就有些生气了,瞪了眼睛对那人道:“尔辈知晓得什么?钢笔修理匠到处挂满了笔,难道就成了学问人不成……”正说着,忽然看见一个学生娃背了一只书包朝学校大门口匆匆走来,贺贵一见急忙挤了出去,拉住了那学生娃道:“娃把笔借给爷用一下!”说着也不等学生娃同意不同意,便去书包里翻出文具盒,又从里面找出一支破钢笔,朝地上甩了甩,又用笔尖在自己手背上画了画,方才重新走到村务公开栏前,抬起手臂哗哗哗地就在那红纸上的空白处写了起来。写毕,才去摸了摸学生娃的头,还了他的笔。众人挤过去看时,却见上面写的是:

开天辟地第一回,

端阳六条震寰中。

民主选举实上策,

竞争机制出英雄!

众人看罢,又是一阵议论不提。

却说贺端阳到曹老师那儿找水洗了手,方走出来。刚到学校大门口,听见有人在议论他的《承诺书》,便住了脚,躲在墙后偷听了起来。听见人们的议论中有表示支持、赞扬的,也有表示怀疑、否定的,两种观点,如那绣花姑娘斗架——针锋相对,端阳却内心非常平静,因为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要能引起大多数村民注意,不管是褒是贬,是支持还是反对,都证明他发出的这一枪,终于像上次贴出《告全体村民书》一样,又一次掀起了贺家湾村换届选举的高潮。同时自己的承诺,也肯定会为赢得选举增加砝码。这样想着,端阳便很高兴,也没出去,又从学校后门回家了。

回到家里,贺端阳仍是满心欢喜,不一时,贺毅又来了。贺毅和贺长军、贺善怀、贺建几个昨晚被端阳邀请来共同参与了《承诺书》的讨论,因此,那《承诺书》也可以说成是端阳竞选班子的集体产物。这时贺毅便喜滋滋对端阳道:“好消息!我把《承诺书》的底稿给郑家塝的老革命郑锋看了,他非常高兴,说这才像共产党的干部,他要发动郑家塝的人坚决支持你!”端阳听后也喜道:“真的?”说完又道:“这太好了,如果郑家塝这二百多个杂姓有一半人投我的票,我的把握就更大了!”贺毅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赶过来跟你说一下!你最好今下午或晚上亲自到郑老革命家里去一趟!人在人情在,人在面前人情才在,你亲自去和我去效果是不一样的!”说完,想了一下才又说:“你莫看这个老头子什么事都不管了,可说话还是有人听的!”端阳道:“你说得对,下午我就亲自去拜访他!我给他送一条烟,你说使不使得?”贺毅急忙摇手道:“你千万别拿什么,这个老头子是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最恨现在那些搞歪门邪道的人了,你拿起东西去,他会以为你是去腐蚀拉拢他,反倒会坏事!你见了他只在他面前表现虚心些,向他请教,保管他心里会非常高兴!”端阳道:“你说得是,那我就什么也不带,打起空手去就是!”当下主意已定,贺毅便起身回去了。

吃过午饭,贺端阳果然信心十足地往郑家塝见郑锋去了。郑锋何许人也?原来郑锋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新中国成立前被贺家湾的保长贺银庭抓了壮丁,送进国民党部队里和共产党的部队打仗。后来被共产党的部队俘虏了,郑锋又参加了共产党,把枪口调过来又去攻打国民党。郑锋在解放军的部队里打仗很勇敢,解放军予以了多次嘉奖。新中国成立以后,郑锋作为功臣转业到县人民政府,做了保卫科长。本来郑锋是可以做更大官儿的,可是因为他没有文化,因此组织只好如此安排。但每个月领的工资却是和县长一样。没想到郑锋却不知道珍惜这大好的机会,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回郑家塝走了一遭,看见人人浮肿,遍地饿殍,回去便在党组织的会上放了一炮,道:“娘的个x,老子们提起脑袋革命时,说一定要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这是怎么搞起的?到处都在死人,共产党当初说的话,到哪里去了?”这话在当时是十分的大逆不道了!不久,组织上便给了郑锋一个处分,把他捋回家当了农民。听说凭他当时说的话是够坐一辈子牢的,鉴于他是革命功臣,又知他这人说话素来都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组织便表现出宽宏大量,只把他发配回老家种地了事。郑锋回家时偏又遇他过去手下的一个小战士,现在在他们乡做了党委书记。小战士过去打仗时曾经吓得尿过裤子,被郑锋扇过耳巴子。但后来一块弹片飞来,郑锋又急忙把他压到地上,弹片从郑锋的背上飞了过去。小战士见过去的老连长现在落难回家,有心报答他当年的救命之恩,等三年自然灾害一过,趁国家调整之机,奏明上级,便让郑锋做了贺家湾大队的支部书记。这一做,便做到了土地到户后,因了郑锋思想跟不上形势,加上年龄又较大了,方才叫他“让贤”,让贺世海顶替了他的支部书记职务。郑锋当政期间,跟政策很紧,虽然没让贺家湾的面貌有多大改变,但郑锋为人却是十分正派,而且公私分明,不贪不占,待人也很和气,深得当时的社员欢迎。直到现在,他退下去都差不多二十年了,但村民们都还很尊重他。他说的话在一些上年纪的村民那里,多少要管一些用。更重要的是,他的侄儿郑全福现在是郑家塝村民组的小组长,那导向作用就更大了。因而端阳此时要去拜访老革命郑锋了。

端阳出了门,顺着塝上的土路往中湾走,过了中湾有一条小路通往沟下,然后要顺着沟下弯弯曲曲的田埂走大约两里路的样子,再爬一面坡便是郑家塝了。因为郑家塝地势较偏,人又较少,且姓氏又杂,因此郑家塝人把自己戏称为贺家湾的“少数民族”。贺端阳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想着对郑老革命说话的腹稿,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心无旁骛,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构思和想象里,想到高兴处竟然手舞足蹈起来。正得意着,却突然听得旁边一声断喝:“贺端阳,还我钱来!”

贺端阳一听猛地站住了,抬头一看,才知自己已经来到了贺良毅、贺良礼、贺良全、贺良才几弟兄的房子前面。贺良毅一边叫一边气势汹汹地从屋里跑了出来,拦住了贺端阳的去路。紧跟着贺良礼也跑了出来。贺良才、贺良全二人虽将双手抱在怀里,站在屋檐下没有出来,却是一副泼皮形象,那样子是随时都可以过来打帮捶的。

贺良毅气势汹汹地冲到贺端阳面前,又对贺端阳喊了一声:“你借我的三千块钱什么时候还我?”贺端阳先时听了贺良毅的话,已是惊得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现在又听了贺良毅这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问道:“我什么时借了你三千块钱?”贺良毅一听便红了眼睛,一边捋衣袖一边道:“你还想赖账是不是?你今年夏天在城里耍三陪小姐,跟我借的三千块钱,你倒忘了?”端阳一听贺良毅说他在城里耍小姐,气便一下冲到了头顶,立即红了脸大声道:“你诬赖!明明是你想敲诈,还说我耍了小姐……”

一语未了,忽见贺良毅便挥了拳直冲端阳的眉心而来。说时迟那时快,端阳见贺良毅的拳头飞来,将头一偏,拳头没落到眉心,却正好打在了右眼角上。端阳打了两个趔趄,只觉得右眼金星直冒,一阵钻心的疼痛袭遍全身。但端阳此时已顾不得疼痛,站稳过后便又喊:“你凭什么打我?我哪里跟你借过钱?”贺良毅听罢,道:“你借钱不还,还想赖账,你以为老子的钱是好赖的?”说着又是一个偷心拳直朝端阳的心窝子而去。端阳又是猛地往旁边一跳,贺良毅这一拳便落了空,没打着贺端阳不说,自己也差点摔了一跟斗。等站稳以后,又立即返身向贺端阳扑来。贺端阳眼角的疼痛已好了一些,此时已经明白今日贺良毅弟兄是有意生事打自己!仗着血气方刚,又仗着几分无畏便决心和他们斗了。不等贺良毅扑拢,贺端阳便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巴掌大的断砖头,握在手里道:“你来,你今天想欺负我贺端阳,我争得个鱼死网破,不活这个人也要和你拼到底!”贺良毅马上停住了脚,也在地上寻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同样握在手里道:“鱼死网破就鱼死网破,老子要让你外公死儿——绝种!”

说罢,两个人都稍稍弯了腰,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在地上转起了圈子,似乎都在寻找下手的机会。转了一会儿,贺良毅突然猛地一挥手,贺端阳以为他手里的石头抛过来了,急忙往旁边一跳,可贺良毅手里的石头并没有打过来,原来只是虚晃一枪。等贺端阳在新的地方站稳却来不及防备的时候,贺良毅手里的石头才像箭似的飞了过来,不偏不歪地落到贺端阳的头上。贺端阳只听得头皮“咔嚓”一声,并不觉得怎么痛。贺端阳也随即将自己手里的砖头扔了过去,却没打着贺良毅。端阳此时已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见砖头没打着贺良毅,也不管头上的伤势如何,趁他为躲避砖头还未站稳之际,猛地一头朝他撞去,正好撞到了贺良毅胸膛上。贺良毅也打了一个趔趄,身子向后仰去。贺端阳又乘胜出了一拳,因贺良毅的躲避,这一拳却只打在了贺良毅的胳膊上。

先时,贺良礼虽然也跑到了贺端阳身边,却并没有动手,而是像屋檐下的贺良全、贺良才一样只把手抱在怀里,看着贺良毅和贺端阳打斗,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可此时见贺良毅被贺端阳撞了一个趔趄,手臂上又挨了贺端阳一拳,便突然如饿虎般扑了过去,一把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贺端阳,口里却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贺良毅见三哥抱住了贺端阳,一下跳起来,攥紧拳头先朝端阳的胸口打了一拳,道:“我让你能!”端阳想还击却被贺良礼箍住了双手,急得在贺良礼怀里大叫:“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两弟兄欺负一个人不算好汉!”贺良礼道:“怎么是欺负你,我来扯架,叫你们不要打了,还错了?”说着却是把端阳箍得更紧了。贺良毅又朝贺端阳的胸口打了一拳。这一次贺端阳感到了胸口一阵疼痛。贺端阳见自己不能用手还击贺良毅,待他收手欲往回退,突然抬起右腿,狠狠地朝贺良毅的大腿踢去。贺良毅退得快,没踢中大腿,却踢在了他的小腿上。贺良毅大概被踢痛了,哎哟了一声,蹲下身子揉了揉被踢中的地方,站起来突然恶狠狠地看着贺端阳,口里道:“你龟儿还知道踢脚呀?”说罢突然也飞起一脚,踢到端阳的小脚上。端阳只觉得万箭穿心,疼痛难忍,便大叫了起来:“哎哟,我的脚杆!我的脚杆断了!”贺良毅听了并没收手,反又叫道:“断了又怎么?老子今天就要弄死你!”说罢又飞起一脚。这一脚是直冲端阳大腿中间部位去的。端阳因为小腿疼痛,不断地在扭着身子,也幸好他这一扭,贺良毅这一脚落在了他紧靠右边阴囊的大腿根上。虽没踢中睾丸和耻骨,却也伤得不轻。端阳又是一声惨叫,头上开始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脸也变成了白布一般。贺良礼感觉贺端阳在他怀里越来越沉重起来,这才松了手。端阳等他手一松,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滑到了地上。贺良毅又过去在贺端阳腰上踢了一下道:“你不是很能,要坚决打击我们吗?起来呀,起来打击呀!”接着又道:“也不对着鸡粪照一照自己是什么东西,就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完才大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我们先把话说到这儿,你一天不还钱,就一天也别想过清静日子!”说罢这才一边拍手一边和贺良礼一道,进屋和贺良全、贺良才一起打麻将去了。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