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村医之家》(4)
我遇到了恩人叶院长孝子你个狗东西回来了,这样大一上午,你到哪里耍去了?过来,我跟你说,这是客人,稀客,你不要咬哟!哈,大侄儿,你不要怕,它不会咬你的!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给狗起了这么个名字,也不怕大侄儿笑话,我现在对你那两个堂兄弟,也就是贺春、贺健是彻底灰心了,觉得他们倒不如这条狗对我好,所以我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这狗是那次我从周家沟出诊回来,在猫儿岩的桐子树下发现的。那时它比一只耗子大不了多少,正趴在路边狺狺地叫,声音十分凄苦。我一看便知道是被人遗弃了的,心里一阵难过,就把它抱在怀里给捡了回来。这狗长大后,比人还懂得报恩,我每走一步,它都要跟着我,如果我在家里坐诊,它就静静地躺到我的脚下,像个忠实的保镖一样。有回我出诊,它跟着我,被病人家里的狗给咬了,后来我出诊见它跟了来,便拾起泥土扔它,折下树枝赶它,做出生气的样子吓它,不再让它跟着走了。它一见很伤心,却坚持不改。我生了气,每到出诊时,便用一根铁链子将它拴在墙角。它在屋檐下又蹦又跳,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哀哀地哭泣。我一回来,它便拖着身上的链子跑过来,那亲热的样子,让你心疼不已。现在我也很少出诊了,也就不拴它了。
我又把话岔到一边去了,还是接着说我们到公社卫生院学习的事吧。那天,我和彩虹、春琴走到卫生院,看见门口挂着两条标语,上面一条标语因为靠近屋檐,没被露水濡湿,还显得十分新鲜,像是才挂上去似的。下面一条标语被露水把纸濡湿得卷了起来,看不完全上面的字。旁边墙壁上还有一些小标语,不过我们都没有来得及细看,就往里面去了。
刚跨进大门,我们就看见一个戴大口罩、佝偻着腰的老头,正挥舞着手里的大扫帚在扫着。因为他弯着腰,我没看清他的脸,却看见了他的头。是个秃顶,光溜溜的,但四周还残留着一些头发,不过那些头发全白了。他的个子虽然很高,但却像是干枯了,胸口凹了进去,背部显得很窄,穿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扫地的动作显得有些吃力。我以为是公社卫生院请的清洁工,走近了却吓我一跳,原来扫地的人正是当年曾给过我五块钱的叶院长。我一见,就不由得脱口叫了起来:“叶院长,你怎么在这儿?”叶院长抬起头,我又大吃了一惊,才几年的工夫,他已经变得差不多认不出来了。不但秃了顶,而且脸上神色黯淡,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衰老的皱纹,像是一只烤干了的苹果。他觑着眼,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看了我半天,还是没把我认出来,于是小声地问:“是来学习的吧?”说完把扫帚拿开,又对我们像是讨好地说,“进去吧!”
我看见他说话的神色忧郁,已认不出我了,便说:“叶院长,你认不得我了?那年我娘死在县医院里,你叫我别哭,还告诉我我娘是死于宫外孕破裂出血,还给了我五元钱,叫我去你们医院食堂买馒头……”叶院长听到这儿,脸色一下变了,像是非常害怕似的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急忙说:“我不认识你,我也记不得有这些事了。你如果是来学习的,就快进去!”我一听这话,马上愣住了,我说得这样清楚,他怎么会想不起来了?我还要说的时候,他见周围没人,突然又压低声音对我说了一句:“不要和我说话,更不要提起给你钱的事,这样对你不好!”说完便又弓下身,挥动起手里的扫帚来。一时,我心里充满了疑问,却又不好再问什么了。
我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到下面去报了到。报到时,我领到一本《纪念白求恩》的小册子,还有一些其他的书。我拿着这些东西上了楼,在楼上找到了自己的寝室。原来寝室就是过去病人住院时的病房,靠墙一顺溜摆着四张铁床,每张床头一个小床头柜,上面油漆斑驳,抽屉也龇牙裂缝的。被盖也是病人用过的,上面有着很多不知是尿渍还是药水以及血的印迹,像画的地图一样,散发着一种霉味。我选了一张靠门的床,打算把挎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可一拉抽屉,才发现抽屉的底板已经没有了,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想了想,我将挎包压在了枕头下面,又将被子拉上来把枕头盖住。然后把报到时领的书放到被盖上面,表示我已经将这张床占住了。做完这些我才走出来,发现彩虹和春琴也已经报了到,她们的寝室就在我们寝室对面,但她俩没在一个屋子里,寝室的布置也和我们寝室完全一样。这时报了到上楼的人多了起来,和我们一样,来参加培训的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大家脸上都挂着十分兴奋的神情,一上楼就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如麻雀噪林一般。
吃过午饭,我们就被通知到礼堂参加开学仪式。我曾经到礼堂看过电影,又矮又潮湿,连凳子也是用山上采的条石搁起来的,表面抹了一层水泥,坐在上面硌得屁股生疼。可是这天却布置得很庄严。开学仪式的第一项内容,就是主任讲话。这时我才知道,当我三四年前用从山上采来的草药为贺家湾及周围的群众治病的时候,毛主席在北京也知道了农村缺医少药的情况。他一知道我们农民生了病没法治,就非常生气,板起了脸说:“告诉卫生部,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服务,而且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还是老爷。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生,二无药。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
毛主席真伟大,他虽然住在北京城里,却把我们农村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接下来的事却又让我想不明白了。开学仪式的第二项内容,就是揭露叶振国一干人等。
在一阵口号声中,几个医护人员把县医院的叶院长,卫生院的苗院长以及张医生、孙医生几个人押到了台下。
我一看见叶院长、苗院长他们被押上了台,心里一下就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会场上又响起一阵口号。口号声后,一个人大步走到了台上,我一看,这不是苗院长那个姓黄的中医学徒吗?那年我娘肚子痛,抬到卫生院就是他出来给我们开的门。几年不见,他也长高了,长胖了,而且也很有精神了。只见他几步跨到台上,面向大家说了一句:“我来给大家说他们都干了什么!”说完,便显得义愤填膺地说了起来。他首先指了叶院长说:“叶振国,在你把持县医院的领导权期间,是不是对医生说过要努力学好医疗技术,可是你自己走错了道路,还想带领广大医务人员都和你一样犯错误,这是不是事实?”叶院长轻轻回答了一句:“是。”
接着,他又继续说了许多话。
后来,姓黄的不批评叶院长了,转而批评起他的老师苗院长来。他喊着苗院长的名字说:“苗旗文和叶振国一样,叶振国推行错误道路,苗旗文也推行错误道路,他和叶振国是一丘之貉!他不认真教我们知识,反说我们笨,没有文凭,不应该来学医!现在我问你,苗旗文,华佗读的是几年制?李时珍读的是几年制?啊,你回答我!”说着紧紧盯着他的老师苗院长。苗院长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你说是几年制就是几年制。”姓黄的说:“我谅你也不知道!我告诉你,华佗、李时珍没有学历和文凭,但他们都有丰富的治病救人的医疗技术。所以,姓黄的话还没说完,我突然看见叶院长脸色发青,咬着嘴唇像是在强忍什么。我知道他这是发病了,正想喊叫,忽然看见他弯下身去,把头靠近地面,先是一阵咳嗽,接着就吐出两口鲜血来。那姓黄的一看,立即把身子转了过去。叶院长吐完,还没直起身子,主任就叫人把他们带了回去。
叶院长他们下去之后,会议继续举行,主任继续讲话,他讲完了话,还没到散会时间,从县里下来的一个女医生咚咚地跑到台上,给大家教唱起电影《春苗》里面的插曲来。那女医生二十来岁的样子,戴一顶草绿色军帽,军帽后面露出两根短辫,腰扎武装带,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她一上场,我们这些学员的目光都瓷在了她的身上。她似乎知道我们这些学员的目光都瓷在了她的身上,却一点不介意,走上去对大家笑了笑,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教起来。会场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歌声:
翠竹青青披霞光,
春苗出土迎朝阳。
身背红药箱,
阶级情意长。
千家万户留脚印,
药香伴着泥土香……
我一边跟着她唱,一边拿眼去瞥你彩虹婶。那女医生的喉咙有些沙哑,我想对你彩虹婶说:“她的声音比你可差远了!”可彩虹两眼却死死地盯在台上,一副十分投入的样子,我便没去打搅她了。
晚上,公社电影队又专门给我们放映了歌颂农村合作医疗和我们赤脚医生的电影《春苗》,当电影里响起下午女医生教我们唱的那首歌时,我们都一齐跟着唱起来,很激动的样子。电影结束后,我们走回宿舍,上楼的时候,我看见楼下后边那间停尸房还亮着灯光,便忍不住对身边的汤一春问:“停尸房还亮着灯,难道死了人?”汤一春是六大队来参加培训的,和我住一个寝室。他听了我的话,却撇了一下嘴,说:“什么死了人,是今下午被批评的那几个人住在那里。”一听这话,我头脑里“轰”地响了一声,心里说:“那里是停死人的,又阴冷又潮湿,活人怎么能住在那里?”这样一想,白天经历的一切都缠绕在脑海里了。到了楼上后,大家纷纷上床,我却从枕头下扯出装有我爷爷、我爹那几本古医书的挎包,背在肩上就往外走。汤一春看见,问:“大晚上了,你还要到哪里去?”我说:“我有个亲戚在街上,还没来得及去看他,现在去看看。”
楼下走廊里静悄悄的,电影散场后,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屋子准备睡觉了。走廊的两端各吊着一只十五瓦的电灯泡,发着有些朦胧的光芒,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走廊的后面有一扇小门,直接通到停尸房。我走到小门前,轻轻一推,小门就开了,我下了两级台阶,顺着小路往叶院长住的屋子走去。医院的人大约也迷信,把停尸房建在后面并且和医院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可能是怕死人把秽气和病传给活人吧。叶院长住的停尸房被罩在一层惨白的月光下,死寂死寂的,没有一点生气。连房顶天空的几颗星星也像是一些闪着光的泪珠,欲掉不掉的样子。有一些小虫在小屋子周围叽叽鸣叫,声音凄凄切切,听起来像是鬼魂说话一般,越衬出了那屋子的空寂、冷落、凄凉和恐怖。我来到那屋子前面,定了一下神才轻轻叩响门。我叩了两遍,屋子里的人碰倒了什么东西,像是很紧张的样子,然后过来打开了门。叶院长见是我,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看你。”他听了这话,把头伸出门外,朝外面看了看,然后才像做贼似的将身子闪到一边,对我说:“快进来!”看见我进屋后,他马上就将门又关上了。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也只有一张铁床,床上的被褥也是住院病人用的那种,我摸了一下,薄薄的,便对他问:“你晚上不冷吗?”他说:“将就吧。”接着又说,“我有衣服,加在上面。”说着,他突然去找出一个大口罩戴起来。我见了,想起下午那个姓黄的对他戴口罩的批判,就急忙对他说:“叶院长,你不要戴口罩,我没什么病!”他听了才说:“不是你有病,而是我有病,我的肺结核已经很严重了,这病是要传染的。”我一听他这话,满腹疑问又浮到了脑子里,于是在一张破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他问:“叶院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腰是怎么驼的?你又怎么会来到我们卫生院?”叶院长听了我一连串的疑问,先没回答我,而是用警惕的眼光看了我一阵。也许他从我的眼里看出了我的真诚与关心,过了一会儿才说:“小伙子,你还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说:“我听说外面闹得很凶,但我们山旮旯的人,除了做好自己的事外,不大去关心外面的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叶院长想了很久,叶院长谈完,才对我说起了现在的情况。叶院长谈完,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竟还和我娘的死有关系呢。
叶院长告诉我,当年我们抬着我娘的尸体离开县医院后,他马上把公社卫生院那个给我娘打止痛针的李东医生通知回县医院,因为他觉得李东作为县医院一名下派医生,自己有责任帮助教育他。那时把刚分到县医院来的医生统统赶到乡下卫生院去锻炼,也是他做出的决定。因为那些才从医学专科学校分到县医院的年轻医生,根本没有他们临床诊断的机会。叶院长希望这些年轻医生能尽快成长起来,便通过卫生局,用支持基层医疗单位工作的名义,把这些年轻医生都派到公社卫生院去,实际上是让他们能有更多机会接触病人,积累经验,使他们尽快地成长起来。没想到出了我娘这事。李东一到县医院,叶院长便问他:“你知不知道昨晚上你接诊的那个妇女,很可能是宫外孕?”李东一听“宫外孕”三个字,顿时傻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叶院长见他这副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农村妇女患妇科病和难产的很多,宫外孕这种情况确实较少,作为一个临床经验不多的年轻医生,你不知道甚至误诊我都不责怪你,可作为一个医科专业的毕业生,对不明原因的急性腹痛不能注射解痉药的原则,你怎么都不知道?”李东脸红了,过了一会儿才嗫嚅地说:“我、我忘记了……”叶院长一听这话,脸沉了下来,说:“作为一个医生,病人的生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怎么能把这样的基本原则都忘记了?还怎么做医生?”李东见叶院长态度严厉,心里还有些不服气,说:“她得的是那种病,即使我不注射那针止痛药,她也会因破裂出血而死……”叶院长见他还不接受批评,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大声道:“最起码你加快了她的死亡!”说完便气冲冲地离开了。本来李东这年年底就该回县医院了,可因为出了我娘这事,又不肯虚心接受批评,叶院长一气之下,又把他在公社卫生院锻炼的时间延长了两年,李东由此恨上了叶院长。后来,李东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当上了头目,就开始报复叶院长,叶院长才到了这里。叶院长讲完这些经过后,又加上了一句,说:“我的腰就是被他们打断的。”
我听后心里一阵酸楚,说:“叶院长你是好人,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早晨的事……”可是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作为一个医生,那是应该做的。”我听后也急忙说:“不,叶院长,我们农民有一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好处的!”我说完这话后,叶院长像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想了一下突然问我:“哎,你是怎么被选为赤脚医生的?”我一听,就把自己生病后自己找书来看,如何医好了自己的病,又替别人治病的事说了一遍。在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看见从叶院长那对忧郁的眼睛里闪出了几点亮闪闪的火花,他的脸也像是抹了颜料一般,有了一种容光焕发的感觉。我的话一完,他便十分感动地说:“很好,小伙子,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
我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挎包里的书,便一边从挎包里掏书一边对他说:“不,叶院长,我的文化低,这些书里好多字我都认不得,意思也不是太明白,我把书带来了,想请你给我点拨点拨!”他一看我那些书,脸色就变了,马上对我说:“你怎么敢把这些书带到培训班来?”我问:“这都是医书,怎么不能带来呢?”他说:“这是医书不假,而且还是十分宝贵的医书。可是你不晓得这些书现在不能读了吗?我家里的许多古典医书和外国医学书籍都保存不下来了。这些书是怎么保留下来的?”我说:“是我娘用篮子吊到屋梁上才留下来的。”他说:“虽然缺头少尾,可还是十分珍贵,你可要好好保留着!”接着又说,“你千万不要再拿到寝室去了,被人发现对你不好。”我一听这话,忙问:“那我这些书放到哪里呢?”他想了一想,忽然对我说:“如果你相信我,就把它们给我,我是一个已经被打倒的人,他们一般不到我这屋子里来!”我一听这话就说:“那好,叶院长!”说完我又问,“叶院长,我知道你的医术非常好,还在外国留过学,在这段时间里,你把你的知识告诉我一些,好不好?”
叶院长听了我的话,正要回答,忽然咳起嗽来。我见了,急忙去给他倒了一杯水来,看着他喝了下去。然后他才看着我说:“我是想把自己的知识和经验都传授给你们,可你们也看见了,他们不让。如果被他们发现了,又说我是在毒害年轻人,唆使你们走白专道路。”我听了立即说:“我悄悄地来,不让他们晓得,怎么样?每天晚上等他们睡了,我再来你这里,没人知道的!”说完我紧紧地盯着叶院长。叶院长抿紧了嘴唇,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对我说:“你这样勤奋好学,令我非常感动,我知道自己在人世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何尝不想为世人多做一些好事!可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可你还年轻,要是连累了你,你会不会后悔?”我说:“我一定不会后悔!”叶院长听了我这话,又想了一会儿,才突然说了一句:“那你一定要小心!”我知道他答应了,于是高兴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谢谢,谢谢叶院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的!”说完,我又想起了郑锋的嘱托,于是又说,“我再带一个人来,行不行?”叶院长听了又愣了一下,然后说:“你要是觉得放心,就让他来吧!”
说完,我把手里的书交给叶院长,然后站起来告辞。正要开门时,我突然又对他说:“叶院长,空了我到山上采草药,用草药来治你的肺病!”叶院长一听这话,目光又阴郁了下来。他苦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没希望了,已经是晚期了,再说,我现在这种状况,任何药物都怕是难以见效了。”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就凉了,于是说:“叶院长,你也不要悲观,好好保重自己,说不定病就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去吃早饭时,我叫住了彩虹。彩虹一边跳着往前走,一边哼着昨天学到的《春苗》里的插曲:“翠竹青青披霞光,春苗出土迎朝阳……”她唱得优美动听,和昨天晚上电影里春苗唱的一模一样。我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自从想明白她是“军用品”后,我努力压制了心里那份情感,现在好了一些,但要把那份情感完全从心里赶出去,还需要一段时间。因此,我努力保持着一种平常的态度,和她开了一句玩笑,说:“这么快就学会了?你不该来学赤脚医生,该去当歌唱家!”彩虹一听,回过头乜斜了我一眼,然后笑着对我说:“歌唱家怎么了?我跟你说,我准备改名字了!”我说:“改成啥子?穆桂英?”她又灿烂地一笑,说:“穆桂英是封资修的东西,我要改成郑春苗,向电影里的春苗学习!”
一看见她那笑,我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为了摆脱心里的慌乱,我急忙悄声对她说:“你愿改就改,改成啥春苗秋苗夏苗冬苗我都不管,我只问你,想不想学技术?”她一听,收敛起了那副笑嘻嘻的神情,说:“想呀!”我说:“那好,晚上我们一起到叶院长屋子里,听他给我们讲医学方面的知识!”她一听,眼睛顿时瞪大了,说:“啥,听他讲?他不是已经被批评了吗?”我说:“学知识,不关心这些。”她一听显得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学接生的,就算他医术很好,可他接过生吗?他能教给我妇产科方面的知识吗?”
她这一问把我给问住了,我不知道叶院长到底是内科医生还是外科医生,可却知道他一定不会是妇产科医生。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是的,你是来学妇产科的,可是假如今后有个病情很严重的病人来合作医疗,我又不在,于是一推六二五,说自己只管接生,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兄弟去死吗?”我这一说,又把她问住了。她张了张嘴想回答我,却又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话,只怔怔地看着我。我又马上低声对她说:“知识是越多越好,不管是内科、外科,也不管是西医、中医,医学都是相通的!再说,要不是叶院长到我们卫生院来,我们想见他还见不到呢!我本来是不想叫你去的,可我来的时候,你大爸要我多帮助你,现在有这个机会,我不给你说,你今后说不定会怪我!”说完我才盯着她问,“怎么样,去不去?”她听了我这番话,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把右手握成拳头并用力挥了一下,然后干脆有力地说:“去!”
彩虹的话音刚落,春琴忽然走了过来,看见我和彩虹在一旁说话,便问我们:“你们两个不去吃饭,在这里说啥悄悄话呀?”我一听,脸就红了起来,忙说:“没说啥,我问她发下来的书看得懂不。”春琴说:“看不懂怕什么,有老师讲嘛!”说着,便往前走了。看见春琴走了,彩虹这才像想起似的,马上对我说:“要不把春琴也叫上,行不行?”我想了一下,毅然说:“不行,人多了容易被人发现,这事得保密!再说,春琴不爱动脑子,去了也不一定听得懂。”彩虹听了我的话,又想了一会儿,才对我说:“那好吧,我什么人也不说。晚上去的时候,你悄悄到我门口咳嗽一声,我们就一起去。”
吃完早饭,我们在自来水槽边洗了碗,回到寝室里把碗放好,又坐了一会儿,一看时间,快到上课的时候了。第一天上课,大家都不想迟到,于是纷纷往楼下走。下楼的时候,汤一春忽然问我:“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说:“一会儿?我睡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可你还没回来!”我说:“电影散场都十点多了,你十二点睡,那不只是一会儿,还能有多久?”说着,我想起今晚还要到叶院长那儿去,便先给他打招呼说:“我今天晚上还得出去。”他马上看着我问:“又是去看亲戚?”我说:“差不多吧!”他说:“你别是在谈朋友吧?”我一听这话脸就红了,说:“谈朋友又怎么了?”
到了楼下,正要往会议室里走,突然从医院门口传来一个妇人苍老的呼叫声:“苗院长、张医生、孙医生,你们快救救我儿媳妇!快救救我的儿媳妇!”听见这声音,我们全都扭过头朝门口看去。只见那叫喊的老妇人六十岁左右,满头花白的头发往后梳了一个髻,用发网网住,网上插了两根叉针;一张宽大松弛的脸,满是密密麻麻的皱纹;身上穿着一件阴丹布斜襟衣服,肩膀和后背各打着一个补丁。她的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担架的汉子,汉子的脸色发红,身上的对襟褂子敞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担架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惨白,捧着肚子一声连一声地发出尖锐的叫喊。我们正在面面相觑的时候,老妇人和汉子抬着担架已到了我们面前,那妇人看也没看我们,还是和刚才一样只顾慌慌张张地大叫着:“苗院长、张医生、孙医生,快救我儿媳妇!快救我的儿媳妇……”
老妇人的叫声还没落,就从诊室钻出了三个人,一个是昨天批判叶院长、苗院长的那个姓黄的中医学徒,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是副组长。一个是昨天教我们唱歌的那个从县上下来的女医生。还有一个医生也很年轻,我叫不出他的名字。姓黄的组长一听老妇人只顾大声呼唤“苗院长、张医生、孙医生”,立即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大声说:“喊他们做什么,啊?他们已经被打倒了,不再看病了!”老妇人一听这话,一下急了,马上就带着哭腔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谁给我儿媳妇看病,谁给我儿媳妇看病,啊?”说着,一眼瞥见了她面前的三个人就穿着白大褂,一下又明白过来,马上就扯了姓黄的袖子说:“医生,你快给她看看,你一定要救我儿媳妇!”
那姓黄的听了老妇人这话,便走过去看了看担架上的女人,又对两个汉子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这时一个汉子一边抹汗,一边对姓黄的焦急地说:“我们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早上起来还在煮饭,煮着煮着肚子就痛起来了,痛得在地下打滚……”汉子的话还没说完,担架上的病人又像有人割她的肉一样锐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痛苦地扭动身子。老妇人见状,突然一下跪倒在了姓黄的面前,捣着头说:“大慈大悲的菩萨,你一定要救救她,她还有个两岁的孩子呀……”
那姓黄的没管老妇人,蹲下身去在病人的肚子上摸了起来。我见老人家还在地上跪着,便过去把她扶了起来。姓黄的在病人的肚子上摸了一阵,又让从县上来的女医生和那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医生去摸。他们摸完站起来后,姓黄的才对他们问:“你们知道是啥子病吗?”两个医生摇了摇头。姓黄的又蹲下去重新摸了一阵,站起来便对抬担架的汉子说:“我们没有检查的仪器,诊断不出来是什么病,你们赶快往县医院抬吧!”
老妇人一听,立即哭了起来,说:“这个样子还抬得到县医院呀?刚才在路上都晕死几次了!老天爷呀,你硬是要收我们这一房人呀?”说完又拉住了姓黄的说,“你们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姓黄的听了这话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大声说:“人命关天,哪像你说的那么容易,死马当作活马医?”老妇人说:“医死了我们也不怪你……”话还没完,那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医生也说:“我们黄组长已经跟你说了,不是我们不愿意医,也不是我们不能医,主要是我们医院没有检查设备,不知道是什么病,所以不能随便给你医,快抬起走吧!”这时我想起了我娘,症状和担架上的病人差不多,于是大声说:“会不会是宫外孕?”话音一落,姓黄的便瞪着我说:“你凭什么断定是宫外孕,你的眼睛能看穿病人的肚子?”
我听了这话,正想说我娘当年的症状,可我还没开口,病人家属像是等不及了,抬起担架就要走。这时,正在外面扫地的叶院长突然大叫了一声:“别忙!”说完便丢了扫帚走过来,把口罩紧了紧,叫汉子放下担架,然后蹲下身子,先在病人肚子上按了按,接着用手指敲了敲,又让人去拿来听诊器,贴到病人的胸部、腹部等处认真听了一会儿,然后仿佛害怕听诊器不准确似的,又再把耳朵贴在病人肚皮上听了听,这才站起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是急性阑尾炎,马上准备手术!”
姓黄的一听,立即把脸板了起来,冲叶院长喊道:“叶振国,就凭你在病人的肚子上按两下,听一阵,你就敢断定是阑尾炎?难道你比仪器还准确?”可叶院长没管他,对两个汉子挥了一下,说:“跟我来!”两个汉子一听这话,马上抬起担架,跟着叶院长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也不是正规的手术室,平时有个背上或腿上生疔长疮的病人来了,在那儿给做个简单的切疮手术,把里面的脓水挤掉,上点消炎药。或者有一些腿脚扭伤的病人来了,就在那儿给做一些接骨斗榫儿的事。但好歹里面有一张手术床,有消毒的药水和划疔疮的手术刀等。汉子把担架抬到屋里,叶院长让他们把病人解下来,抱到了手术台上。手术室的墙壁上挂着一件干净的白大褂,叶院长也不管是谁的,脱了自己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白大褂,拿过来就往身上穿。一边穿一边朝外面看,见姓黄的和那个从县上来的女医生以及那个我叫不出名的年轻医生,不但没有跟着他进去,此时连人影都不见了。叶院长一见,就突然对我们这些围在外面看热闹的学员大喊了一声:“你们谁愿意来帮助我?”我一听这话,生怕被别人抢去了似的,马上回答了一句:“我来!”说着我就跑了进去。
叶院长见我进去了,一边戴橡胶手套,一边朝我笑了一下,然后寻找麻醉药,给病人注射了。在等待麻醉药生效的短短的时间里,他让我先去旁边的自来水管前洗了手,消了毒,也找出一双橡胶手套让我戴上,然后给我递过一只盛有手术器械的盘子,让我端着,等待他随取随用。学员们都挤在门口,挤不下的,就把脸贴在玻璃上,朝屋子里看着。没多久工夫,病人给麻醉住了,叶院长就开始给病人动手术。这时候,叶院长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彩,他是那么全神贯注,手脚又是那么轻盈。我端着器械盘子,眼睛却一动不动地落在他的手上。他给病人的肚皮消了毒,找准了病灶的位置,然后操起手术刀,轻轻地在病人的肚皮上切了一个口子,然后又切开了腹膜肌,找到了那段让病人痛苦不堪的发炎的没用的阑尾,把它切了下来,然后处理和缝合伤口,一切都做得那么小心和利索,病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似的,一点没感到疼痛。缝合好伤口和敷好纱布后,叶院长才对旁边的汉子说:“去办住院手续吧,得留下来观察两天。”说完开了一张处方给那汉子。那汉子憨憨地咧了一下嘴,似乎是想对叶院长说些感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但那老妇人却一把拉住了叶院长的手,感激涕零地说了起来:“恩人,恩人,真是大恩人!你救了她,就是救了我们全家,老太婆我给你跪下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叶院长一见,急忙扶住她说:“老人家,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医院的条件差,手术做得不好,只要不感染就万幸了!”说着,仿佛怕老太婆还要拉住他的样子,急忙脱下身上那件白大褂挂在墙上,拿起自己那件脏兮兮的衣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走出了手术室。叶院长走到刚才扫地的地方,重新拾起地上的扫帚,佝偻着腰,埋着头,一边咳嗽,一边扫地,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看了,眼角禁不住有些湿润起来。
一上午的时间里,我眼前都晃动着叶院长做手术的事。中午的时候,我去看望那个病人,只见她躺在床上,肚子也不痛了,脸色也变过来了,一只手伸到被子外面,拉着床边一个两岁多点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扎了一对小丫搭搭,脸上虽然挂着鼻涕,可小脸蛋圆圆的、胖胖的,仍是十分可爱的样子。一见她们这个样子,我马上就想起了我娘,我娘死的时候和这个病人的年龄差不多,可她没有碰到叶院长这样的好医生,所以她没有活下来。她看见我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急忙对小女孩儿说:“喊叔叔,喊叔叔!”可小女孩儿只是把手指头含进嘴里,睁着一对大眼愣愣地看着我。我摸了一下小女孩儿的头,想对女人说点什么,想了一想我说了几句:“我娘像你这样年龄的时候,也是肚子痛痛死的,你这次遇到了叶院长,是你的福分!”说完这话,我怕自己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便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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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等汤一春他们上床以后,我走到彩虹她们的寝室门口,重重地咳了一声,没多久,彩虹便应声出来了。我们于是一同往楼下走去。走过灯光暗淡的走廊,我刚推开医院那道后门,彩虹便像是怕冷似的打了一个哆嗦,然后把身子直往我的身上靠。我往旁边移了一下,问:“干什么呀?”彩虹说:“我怕!”我说:“有什么怕的?”她说:“这是一条通向死亡的路。”我说:“通往死亡又怎么了?难道你没看见叶院长今天做手术?我们做医生的,做的不是奔生的事,就是奔死的事,还有什么选择的?”可彩虹并没理我话,却把手伸了过来,说:“拉着我!”我一看,立即傻乎乎地愣住了,仿佛那手不是手,而是一块火炭。你彩虹婶见我愣着,便又说了一句:“怎么,让你拉一下你都不答应,我哪儿会把你吃了?”我听了以后,才哆哆嗦嗦地用五根手指去拉住了她的手。不怕大侄儿笑你老叔没出息,那哪是拉,只是我的五根手指头碰到她的几根手指头就是了。尽管是那样,我的心当时却慌乱得不行。
到了叶院长那儿,我敲开了门。叶院长看着彩虹,似乎还有些警惕的样子。我忙给他介绍了,然后说:“叶院长,今天要不是你,那个病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叶院长说:“我是个被打倒的人,一些人躲都躲不及,你还来给我端器械盘子,我应该感谢你!”我说:“我给你端器械盘子,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做手术的。”说完这话我又说了一句,“我今天可见识到什么是真本事了!”叶院长听了我这话,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淡淡笑了笑,眼睛里放出了光彩说:“这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手术,没什么值得夸奖的。”叶院长的话音刚落,彩虹忽然问他:“叶院长,你是怎么知道她患的阑尾炎?当时我们都替你捏了一把汗呢!”叶院长听了这话,又笑了笑,然后才平淡地说了一句:“凭经验呗!经历多了,自然就可以做出比较准确的判断了!”
我和彩虹互相看了一眼,想要再寻根究底地问下去,却又没有张口。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彩虹才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十分好奇地又问了一句:“叶院长,你是怎么当上医生的?这么好的医术又是怎么来的?就凭手摸一摸,耳朵听一听,就能断定病人肚子里的病,比别人说的神医华佗还要神奇。你给我们讲一讲,我们也好向你学习呢!”
叶院长听了彩虹这话,低下了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过了一阵才看着我们说:“你们既然想听,我就给你们说一说,要是说得不对,你们尽管批评就是!”听了这话,我看出叶院长目光中还是有几分担心的神色,便急忙说:“叶院长,你尽管说,我们是来向你求教的,怎么会批评你?”他听了我这话,像是放心了一些,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对我们说开了。我没想到他一打开话匣子,竟然有那么多的话,就像池塘里开了缺口的水,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尽管他的话很长,又过了这么多年,可到如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就把这些话原原本本给大侄儿你说出来,你写不写进你的书里,随你的便。叶院长是这样说的:
“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过去我们村里有一位老中医,当然,他最初也不是医生,甚至不是我们村里的人,是一个外乡人。他在他原来的村子里,受到一个财主的迫害,活不下去了才逃到我们村子里,我们村子里的村民收留了他。他是怎么学起医来的呢?原来他在自己村子里喜欢打抱不平,曾经遭到仇人的毒打,结果落下了咯血的毛病。到我们村子的时候,虽然还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但身体十分瘦弱,又经常咯血,四处求医却皆无疗效。但他并未气馁,相反地像贺万山你昨晚给我讲的一样,他自己操起了医书,一边苦心钻研,一边医自己的病。这样将近一年过去了,他既做医疗对象又做实验品,竟把自己的顽疾根除了,在村民中引起了轰动。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百里开外的村庄乃至与我们相邻很近的外省人都知道了他的大名,专程跑来找他医治咯血的顽疾。这样,他声名鹊起,名望越来越高。但他没有停止不前,而是更加刻苦钻研,后来在医治妇女和小儿疑难杂症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就,常年都有外乡人远道而来就诊。这个医生有了声名以后,却没有忘记当年村民的收留之恩,所以凡是本村人来就诊,他不但一律免收诊费,对那些特别困难的人家,还免收药费。村民都为村里有这么一位医生而倍感自豪。逢年过节,每家都会登门拜访。这个医生死后,村民自动在他坟前立了一个大碑,上面刻着‘德行医生’四个字!你们猜猜这个医生是谁?就是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叶院长的眼睛里有了一层潮湿雾气,他停了一下,舔了舔嘴唇,然后继续说:“我在满室药香的浸淫和父亲职业的熏陶下,从小就立志当一个医生。中学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省城国立高等医学学堂。毕业以后,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被选派到德国留学。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到德国第一天,便有人嘲讽我。那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西方人——我那时还没弄清他是哪国人,我估计他是法国人——一看见我便挥舞着双手吼道:‘我不跟东亚人住在一起!不跟东亚人住在一起!’还没等我答话,他就跑出去找来教务长,闹着要换寝室。教务长没法,最后只好给他换了寝室。我的心里燃烧着熊熊怒火,可却没有办法。那时我的身体虽然有些瘦弱,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一点病也没有。我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那时西方放的中国电影,里面都是一些骨瘦如柴、蓬头垢面、体力不支、缺乏营养、体质孱弱、多病、肮脏、不讲卫生、一条辫子、一杆烟枪……的形象,所以在西方人印象中,中国是一个国民疾病丛生、健康水平低下的民族。不但那天我受到那位西方人的侮辱,以后走在校园里,我们中国同学也时时能感到一些西方同学投来的白眼。这种歧视和白眼令我们难受,我们商量着怎样报复他们,可是我们又觉得理亏——不是他们故意要歧视我们,实在是我们国家的医疗卫生水平不如人家。看看我们国内的情况,不良的行为习惯到处都是,比如随地吐痰、到处大小便等;国民的卫生观念十分落后,比如在我们那个村子里,许多人都认为‘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囿于传统的陋习,迷信神灵、不相信科学等,不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吗?更不用说我们的医疗卫生水平了!这时候,我们这批留学生才知道,要强盛国家,必须从健康入手。我在一篇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国家的盛衰在于国民的强弱,国民的强弱,又在于国民的健康与否。无健全之国民,何来健全之民族?无健全之民族,便无健全的国家是也!今之要务,欲强其国,务强其民;欲强其民,务强其身;欲强其身,务从医疗卫生始;欲从医疗卫生始,吾辈务勤奋学习,以期回国之后,献身于民众之医疗事业,此乃摆脱耻辱、实现民族强盛的可行之道是也!就这样,我们一方面承受着屈辱,一方面发奋学习,几年以后,我们回到了祖国。不久,我们回来了,然后我们这批留学回来的人得到了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