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春天(七) - 假如克苏鲁小说都是纪实文学 - 鱼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153章春天(七)

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毕业于苏维埃最高学府,莫斯科国立大学,光凭这一点,就可以想象他跟安德烈一样是那种无可挑剔的好学生,帕维尔口中“能过克格勃政审”的那种“无趣的人”。

但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安东的个子没长起来,比别人矮一个头,再加上运动神经也不怎么样,从小到大都是挨揍的那个,虽然能过政审,却过不了体测,因而遗憾地未能成为安德烈的同事,而是做了一名工程师。

安东的爷爷是一名农奴。苏维埃让他的爷爷第一次拥有了选择一个姓氏的权力——“库兹涅佐夫”是“铁匠”的意思,因为在他爷爷眼中,铁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职业。

然后苏维埃又让他的父母住上了公寓,用上了电灯,他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父母因为感谢这个国家,都志愿前往边疆建设祖国,他认为自己的命运也合该如此,所以当大部分同学都在想方设法留在莫斯科时,他选择了服从分配。

幸运的是,那时候西伯利亚还没有核电站,为了充分发挥他的才华,祖国倒也没把他丢得太远,只派到了切尔诺兹克。

作为“国家重点项目配套城市”,普布利亚市的生活条件在那个时代甚至称得上优越,安东为此还有些愧疚,觉得别人在西伯利亚和远东的苦寒之地建设边疆的时候,他却享受着普布利亚的公园和医院,还有几十家商店和餐馆。

因此,核电站的工作虽然枯燥危险,但安东兢兢业业,毫无怨言。

在切尔诺兹克的三年,一共有两件最让他高兴的事情。

第一件是他在爬上安全壳穹顶检查的时候,因为积雪的缘故脚滑了一下,接着同事又手滑没拉住安全绳,结果掉下去摔伤尾椎骨,被送进医院躺了一个月。

让他高兴的当然不是摔伤,而是他的主治医生薇拉·斯米尔诺娃。虽然因为对方一直戴着口罩,卧床的一整个月里,事实上也包括后来所有的时光,他都从未见过薇拉·斯米尔诺娃眼睛之外的面容。

即使如此,那个月也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如果摔伤的是腿,而不是让人难为情的尾椎骨就更好了。

出院那天他如丧考妣,经历了人生第一次轰轰烈烈的失恋。他没有尝试追求薇拉·斯米尔诺娃。他矮小,不英俊,才二十五岁就开始谢顶了——从中学时代他就明白,爱情是只属于少数人的权力。他不想被厌恶。

第二件是接到上级通知,由他接引中央派来的经济观察员。

那时候中央常常往下级部门和工厂派遣经济观察员,这些观察员大多出身克格勃,至于克格勃在人们心目中是什么形象,参考各种半夜以无数奇怪的理由被克格勃逮捕的苏维埃笑话,就能想象一二。

对大部分人来说,接引克格勃,简直是一个能吓得睡不着的任务——万一家里有那么一两样来自北亚美利加的物件,被扣上了“通敌”的帽子怎么办?

让安东高兴的事情总是这么地奇葩。

事实上,他刚刚接到任务的时候,也是紧张的,但他很快想到自己对祖国真挚的热爱天地可鉴,顿时又为自己的紧张羞愧起来。因为这种羞愧,他主动邀请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住到自己家里——天啊,邀请克格勃住到家里,这是什么作死行为?

像他这样的大傻瓜,当然扛不住安德烈的有意套话(虽然对方套话并不是为了找理由逮捕他),几杯伏特加下肚,第一天晚上就把自己祖上三代的故事、包括那场轰轰烈烈的失恋交代个干净,甚至说到伤心处,呜呜地哭了。

安德烈鼓励他:“为什么不去试试追求她呢?比如写一首诗。”

当时安东想:天呐,这人居然建议我写诗!

1985年,早就不是那个两袖清风、凭一首诗就可以相爱的时代了。年轻人去昂贵的饭店,去莫斯科看演唱会。写诗,这么古董的建议,却出自像安德烈这样的年轻人之口,让安东简直要笑出声来,又仿佛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另外一只披着年轻人的皮的老僵尸,在那一刻他就单方面决定安德烈是他一辈子的兄弟,不管他是不是克格勃。

安德烈在普布利亚只停留了一个多月。他走的时候安东哭得比失恋那次还要惨,直到别人开始用诡异的眼神看他们俩,才把他的眼泪吓了回去——苏维埃对这种事情是很严苛的——再说又不是那么回事!

安德烈在普布利亚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宁。安东猜测是追查破坏分子不那么顺利,但他并不多么担心。破坏核设施是绝对的自杀式袭击,他不认为北亚美利加人有这样的勇气。

他再次想起安德烈的来访,是近一年后,从列宁格勒寄来的最新《实验与理论物理杂志》中,一篇关于石墨的文章,让他忽然联想到了含有石墨的控制棒,并且意识到石墨材料与几次测试中出现的功率异常波动之间的联系。

安东的智慧仿佛具有某种二象性,只存在于物理学的结界之内——在工程的领域之内,他能从微弱的信号中敏锐地洞察系统的漏洞,而在物理学的范畴之外,他完全缺乏理解“总工程师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控制棒还在使用”这类问题的政治智慧。

因此,他在各种场合一再提出这个问题、写了无数份永远不知道在哪一层被卡住的报告的行为,不但没有引来重视和改正,反而给他带来了排挤和边缘化,甚至还有人写他的政治黑报告,如果不是安德烈为他担保,说不定就真要去西伯利亚建设边疆了——不过现在看来,那样反而是个好一点的结局。

1986年春天,巨大的爆炸声从四号反应堆响起的时候,安东正在电站的另一边检查设备。

听到爆炸声的时候,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感觉到空气中的伽马射线在穿透他的身体。他知道这些射线不会马上杀死他,但几天之后,他就会死于全身器官衰竭。这个瞬间竟然很平静,他想起薇拉·斯米尔诺娃,医院距离这里有三十公里,他相信祖国,一定会尽快疏散民众。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他又想起在莫斯科念书的岁月。离开莫斯科之前,他最后一次去红场,那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巨大的孤独,恨自己不是生在20年代,那么就可以在卫国战争时期、跟伟大的红军战士一起埋葬在列宁格勒。

此时此刻,这种孤独竟然得到了治愈:他知道马上会有一批勇敢的人,赶来为祖国扑灭这场致命的大火,而他将跟这些素不相识的同志一起丧生于此。这是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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