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痴愚(四) - 假如克苏鲁小说都是纪实文学 - 鱼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231章痴愚(四)

同在荀子门下,李斯算是跟韩非比较亲近的人了。尽管韩非知道,在他人生的尽头,正是李斯鸩杀了自己,但他不认为李斯做错,甚至赞赏这正是为王分忧的臣子应该做的。

那时的李斯不是今日的李斯,韩非早已经学会把不同时期的人割裂看待——否则对未来的黑暗记忆,将让他甚至无法面对自己的家人。

李斯之才虽不及韩非,但即使在群星荟萃的稷下学宫,也足够闪耀。

这是一个跟韩非截然不同的人。

昔日李斯做小吏时,发现厕中的老鼠肮脏不堪,担惊受怕,而仓中的老鼠吃着成堆的粟米,既不担心日晒雨淋,更不会挨饿,因而叹息:“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他认为人的命运在于环境和际遇,为了做一只“仓鼠”而非“厕鼠”,李斯离开楚国,来到稷下学宫,拜师荀子。而在此之后,他将去往秦国,那才是他真正的粮仓。

他是一个投机者,而这正是投机者最好的时代。

即使没有“未来之眼”,韩非也能预见到李斯的成功。正是李斯的成功,让韩非看到了希望。

不是改变自己人生结局的希望——恰恰相反,李斯越成功,韩非越危险,因为韩非也清醒地看到了李斯的狭隘与嫉妒;但李斯却可以成为代替韩非去“示警”的人。

对于李斯的问题,韩非回答:“吾闻: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⑮。”

注⑮:出自《韩非子·五蠹》。后面的引用原句都大体出自韩非子(不完全是原文,有截取拼接),但在“连山版”平行世界中,解读有基于特色世界观曲解杜撰的成分,切勿当真。

韩非给李斯讲起了上古的故事:他用“圣人”替代“巫”,讲上古之巫如何伐木造屋,钻燧取火,施行仁政而治天下。

李斯很费解:如果观星就是在思考上古之治,那么有什么可忧虑,乃至于伤春悲秋的呢?

韩非说,他所忧者,是今时不同往日,“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说到这里,韩非终于图穷匕见,抛出了他核心的思想:“古者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

而接下来的内容,马尔萨斯听了都要直呼内行:“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财寡,故民争。”

寥寥几句,韩非就勾勒出了一个与上古之时截然不同的“人类社会模型”:在上古之时,人口稀少,王所需要忧虑的,是如何对抗野兽与自然灾害;而如今资源稀缺,人口却过剩,王需要忧虑的,就是“民乱”。

如何解决有限的资源与膨胀的人口之间的矛盾,工业革命后的解法是发展生产力,在此之前,马尔萨斯的解法是用战争削减人口;而比马尔萨斯更早两千年,韩非的解法是:法。

韩非的法,是严刑峻法,是赏罚的艺术,也是对“民”的极尽控制。他主张,宣扬仁义的“学者”、合纵连横的“言谈者”、以武犯禁的“带剑者”、逃避兵役的“患御者”、积财牟利的“商工之民”,皆是“邦之蠹”。

在类似这样的交谈中,韩非的思想一点一点地成型,不仅影响着李斯,也影响了华夏两千年的历史。

韩非“愚民”的用意深藏于他滴水不漏的思想体系之中,华夏能长期维持大一统,法的思想功不可没,而“三十三两白银⑯”的深重苦难同样折磨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两千年之久。

注⑯:清廷计算,百姓一年开销约三十六两,于是故意设计,让百姓每年平均只能挣到三十三两,这样终日劳作辛苦,始终欠三两,便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十几年后,韩非所作《孤愤》《五蠹》传入秦国,嬴政大为赏识。后秦国攻韩,韩非出使秦国,上《存韩》书。

他知道这将成为自己的催命之书,但这又是他身为韩公子必须尽的责任。

李斯谏嬴政,韩非上《存韩》,证明其心在韩而不在秦。才华横溢而不可留为己用者,当如何?

答案就在韩非自己的著作中:当杀。

李斯带着鸩酒来看韩非时,又想起了十几年前,他问韩非“何观星象而后悲秋也”,然后一起计算“今人有五子,子又有五子”,几代之后有多少世孙的那个平平无奇的夜晚。

韩非看到李斯,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嬴政虽然将自己下狱,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后悔,所以李斯要早下杀手,以免夜长梦多。

韩非交给李斯一卷书,正是《韩非子》的最后一篇,《痴愚》。

他知道李斯看完后必不会上交给嬴政,而是背地里销毁——这正是他想要的,此书断不能留,但他想让李斯读一读。

最后一刻,李斯问,为何韩非不咒骂于他?

韩非摇了摇头:“与吾论道者,唯君一人耳。”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完:能将他想做之事付诸实践的,也唯有李斯而已。

韩非一生高傲,孤愤,思想不为他人所容,当然也没有多少朋友。最接近知己的一个,是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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