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密室内部空间不算大,中间一座椭圆形金属台,上方三顶无影手术灯。
左侧是满墙标本陈列柜,标本不剩几个,电子标签卡也已因为电量耗尽而模糊不清,仔细看也就能分辨出零星几个人体部位。墙面正中央有座造型诡异的标本,像是把人体全身血管全部抽出来了一样,上下两个点向外延伸出丝丝缕缕的浅黄色线条。
蒙望很快意识到,那是腺体标本。
右侧放着各种工具,一个上了锁的文件柜,还有一个高大的玻璃容器。
蒙望蹙了蹙眉,这里的景象跟他想象的有一些出入——这不像一个搞克隆的实验室。
厉行看不见,只能听见常北倒抽冷气的声音,他比口型问欧文:“里面是什么?”
“……是部分未经销毁的标本,或许还有一些没被销毁的纸质文件。”欧文说,“我监视了他七年,他也知道我在这儿监视了他七年……我知道这里有一间密室,但他不经常来。我没想到他还留了一些。”
申良看着厉行,眼底混杂了后悔、不甘、怜悯、乞求、恳请、欣赏……等诸多情绪,“我不想让你看见这些。”
“没事,”厉行无动于衷地说,“我看不见。”
“厉行,聪明的人在里面活不下去,”申良轻声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活下去。”
密室充满陈年味道,欧文的描述也与厉行梦里出现的场景一一对应。营养舱、死在手术台上后被制成标本的实验体、那些年记录了他每一次术后变化的实验日志……
第一次见到申良时,厉行觉得这个人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应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很多次,大约就是路过时瞥见那么一眼,半秒都不到,只是他记忆力好,过目不忘,才记住了申良这张没什么特色的脸。
厉行确定这是他进实验室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所以只好往前翻,可也实在是想不起来。最后猜测应该是在外面见过——对方把θ-64当实验场,总得提前来考察一番。
不久后欧文在伯德系统维护期间悄悄告诉厉行,申良是洛斯人,欧文在厉行家里见过申良,申良和他的父母很熟,不过厉行和欧文没有正式见过面。
厉行父母从事科研工作,他后来怀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其实就是父母工作的科研院,所以门口总有守卫。不过他不知道父母研究的具体内容,只根据欧文记录下来的实验数据猜测,与青少年分化规律有关。
那时欧文比厉行还天真,还建议厉行避开伯德找申良聊聊,说不定有机会出去。
厉行很谨慎,暗中观察申良很长时间都不敢贸然找过去。在发现蒙望可能要分化时才下定决心找申良聊一下,不过还没等他付诸行动,航母上出现了第一台实验事故。
——有人死在了手术台上。
死者的朋友问申良,说是给大家治病,为什么反而提前死了。
申良说手术有风险,他很遗憾,也很抱歉,他承诺会妥善安葬意外去世的不幸者,并宣布将暂停手术,直到找到更完善的方案。
申良的说辞安抚到了航母上的大家,但在那个时间点,无论申良说什么大家都会接受——他们每个人胳膊上都被留下了编码和追踪芯片,他们谁都离不开。
再后来厉行周期性例行谈话中看到一份标本,申良留意到厉行的视线,微笑地解释那只是教学用具,是模型,是假的。
但申良不知道厉行过目不忘,厉行清楚地记得上面那组编码属于死者阿兰。
阿兰年纪小胳膊瘦,编码没印全,最后一个数字“9”只印上一个圈。
……
后来申良还是发现了厉行的身份,他们每天都要进体检舱更新基础数据,每星期测一次血,不定期验毛发,每半年进行一次基因核验。
厉行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基因图谱就这样被送到申良面前。
那基因图谱属于传统洛斯星系奕星人种,纯正的奕星基因在奕星都少见,怎么会跑到脏乱破的资源星?
厉行的下一次例行谈话时间被调整,由普通实验员变成了申良主持。
申良主动表明身份,说厉行的父母是他的老师,因为拒绝替雷切特进行腺体研究而开罪雷切特。雷切特察觉厉行父母有离开洛斯星系的想法,派暗卫处决了厉行全家。
申良还说,老师死后这项实验的负责人就变成了他。他努力拖延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没能打消雷切特的想法,他除了接任别无选择。
他诚恳地道歉,说他没有老师坦然赴死的勇气,他想活。
申良承诺会尽一切努力拖延实验进展,厉行在实验室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他一定会保护厉行,一定让厉行活到实验结束。
厉行基本没信,不过申良在那之后也确实没有执行过任何实验。
之后就到了他的生日。厉行很久没过生日了,那天申良不留痕迹地调整了单独谈话和体检时间,使申良厉行得以单独相处。
申良给厉行拿来许多书,说他记得老师说过家里的小孩儿喜欢看书,还给他拿来一块蛋糕。
他说实验室一举一动都在伯德的监视下,雷切特随时可能抽查实验进程,即使他是实验室第一负责人,也没有任何话语权。
他没办法命令伯德为实验体制作生日蛋糕,只能跟伯德说他今天想吃蛋糕,伯德才会为他送来一小块儿符合他日常摄入标准的蛋糕。这是申良能为厉行做到的极限。
厉行一言不发,白色灯光下他的皮肤泛着顶级瓷器才有的细腻光泽,实验服的v型衣领里露出一截长而直的锁骨。
申良微笑着问:“不喜欢蛋糕吗?那你喜欢吃什么?下次谈话时我为你提前准备。”
厉行面无表情地看着申良,最后吐出一句话:“你不用给我特殊待遇。”
“你是老师的孩子,我没能力保护老师,也没能力送你离开这儿,但我想在能力范围内让你高兴。”申良还是那样温和的语气,“少吃一顿饭不影响我什么,你不要有心里负担,我经常因为实验忘记吃饭。老师也是这样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厉行脑海中时不时闪过“申良是父母的学生,他的父母能相信申良,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相信申良”这样的念头。
不过每次去申良的实验室,看到墙上那截像被当成纪念品一样挂在墙上的人体组织,厉行就觉得申良每一句话都别有目的,都让他觉得恶心。
好在厉行没信。
虽然最终结果是申良成功让厉行活下来了,同时他也让厉行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如果让厉行自己选,他想他更愿意死在手术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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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行,”申良趁蒙望常北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拖着伤腿挪蹭到厉行旁边,“我知道你恨我,我可以理解,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不要因为恨我,就放弃自己活下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