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望着翡翠消失在游廊拐角的身影,郑殊羞愤交加,她咬着唇噙着泪看向桂香,桂香心中叫苦不叠,她可是一大早就被叫起来带去老太太院中训过话的,眼下郑姨奶奶最要紧的是保胎,她赶紧堆上一副笑脸,柔声哄劝道:“姨奶奶,咱们快回房去吧,你看这天阴沉沉的,一会怕不是要落雪。你早上未醒时,翡翠姐姐差人擡了两箱衣裳过来,说是老太太赏下的,你还没看呢,咱们回去看看?”桂香果然拿捏住了郑殊的心思,郑殊的不悦在听到“两箱衣裳”之后果真减淡不少,桂香忙扶着她往回走去。
翡翠一径行到无人处才摇头叹息,这位郑姨奶奶还真是空有美貌,心思都挂在脸上,美则美矣,腹内全是草莽。老太太若不是寄望她的腹中是个男孙,可以承袭大房一脉,又怎会如此安抚她。她但凡胸中有些丘壑,都该认清自己眼下的处境,这个时候多为自己攒些银两才是要紧,还惦记着寻表姑娘说什么话?真是可笑可叹的一个人。
吴氏自昨日送走赵氏之后,就料到老太太会赶回京城。徐母往日起居的荣安堂早被一并贴上了封条,算在徐令言被查封的家产之内。吴氏赶紧连夜派人收拾出两个干净院子,专候徐母的到来。
当徐家的马车从昔日巍峨的府邸正门驶过时,徐母忍不住推窗掀帘去看,高祖亲题的魏国公府牌匾已被撤下,兽首大门上贴着两张大大的封条,两个官兵持戟守在门前,闲杂人等望而生畏。两个管事缩头缩脑地守在西角门处,见了徐母的马车,忙上前指引着车夫绕了一圈,从西边最北的角门进了西府,吴氏得了信,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徐母由赵氏扶着下了马车,吴氏立时迎上前来,徐母喟然一叹,道:“又是雪又是风的,你不拘派哪两个婆子出来候着就是,何必亲自在这风口上站着,你也忒实诚了。”
吴氏忙上前扶住徐母的另一只手,笑道:“古人还卧冰求鲤呢,儿媳不过是在这干站一会儿,这是儿媳应当的,不值什么。”
若换了往日,赵氏哪怕是言语上不奚落两句,脸上也要带出几分鄙夷之色来,可今时不同往日,大房到了要仰仗二房三房脸色过日子的时候,寄人篱下,她只好殷殷勤勤叙过寒温,与吴氏一左一右率着一众人等,簇拥着徐母走进院内。
婆媳三人各自落座,徐母才一脸哀戚地对着吴氏长叹出声:“想必你也知道我赶回京城所为何事,一想到你大伯和大侄子还羁押在大牢里,我这心头啊就闷得慌,寝食难安。”
赵氏的眼泪本来在昨日就流完了,如今当着妯娌的面听徐母这声感叹,她忍不住又滚下泪来,心头悲痛难忍。但这悲痛大半是为她自己,往日吴氏与卢氏管家,她这个当大嫂的本就被弟媳压了一头,心中常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熬到分家,她以为自己可以翻身做主扬眉吐气了,可趾高气昂还没几天,丈夫和儿子就锒铛下狱。如今回到京城,衣食起居都要靠着二房打点,若不是老太太健在,只怕弟媳都不带搭理她,想到日后要看人脸色,赵氏岂能不觉难堪,心头气血翻涌,又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手绞着,百般不适。
吴氏用手帕揉着眼角,也是满面愁容,对着徐母哭诉道:“谁说不是呢!昨日刑部来人时,府里上上下下都被唬得不轻,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当场就被吓晕了过去,我也是强撑着心神才没有倒下。后来,听闻大嫂无事,我又忙着打点房舍,安置一应人口嚼用,昨日送了大嫂出城,我料想着母亲今日必会回来,连夜又整理出两个院子,以便母亲和大嫂坐卧行走。令业昨日在刑部大牢门口直守到掌灯时分方回,说是刑部不肯通融让他进去,再三说情才送了几件厚衣裳和一些吃食入内。我们两个辗转一夜,今日寅时才过令业便起了,说是李尚书交待让他今日早些到衙门,年底升迁之事恐有变故,依李尚书的意思,陛下如今盛怒,为长远计,不若来年谋了外放方为上乘,等过个三年五载,长安城内风波平息了再想法子谋回户部任职。”
吴氏一口气说完,声音婉转哀戚,话语间却是包罗万象,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下全倒了出来,一双眼睛被她揉得通红,她借着揉眼的遮挡,轻擡眼皮去看徐母的反应,不料正对上徐母的眼神,苍老、深邃、悲凉,但仍不失却精明,吴氏只对上一眼,便慌张地低下头,继续用手帕遮着脸。
“罢了!”良久,徐母才长叹一声,看着下首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个儿媳,各怀心思各有谋算,她是真的老了啊,徐母叹道,“我晓得,你和老二已经尽心了。放心,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说天底下做父母的容易偏心小儿子,细细想来,咱们府上,你和老三媳妇怕是一直都觉得我偏心大房——”
“母亲,儿媳从未敢有如此想头!”吴氏惊慌地擡起头,红着脸说道。
徐母冲她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叹道:“我已知晓,老大犯的是抄家灭族之罪,这个孽障,若非圣上仁德,只怕你们此时都已被牵连在内,你们不怨怼他已是宽宏,老二还能惦记着给他送些吃的就是仁至义尽了!外放之事,也有道理,甭管有没有这事,老二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但终归是老大连累了你们,我这当娘的替他向你们赔个不是。”
“母亲怎能替大哥向我们赔不是,这让我们无地自容。”吴氏一张脸飞红,唬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赵氏亦忙起身,满面羞惭地向吴氏矮身行礼,嘴里念道“该是我向弟妹赔不是”。
“好了,都坐下吧,我话还没说完呢。”徐母冲着二人摆手,脸色有些不耐烦,道,“我此番回来不会让你们为难,我已跟崔家打了招呼,明日我带着老二,和你大嫂,去牢里给他们践个行,算是全了今生骨肉亲情。”
赵氏吴氏两人闻言,又讪讪地坐下,各自脸上仍有些许不自在。
徐母暮年之人,为儿子忧心一夜,本就精神不济,兼之一大早风尘仆仆地赶路,才坐下就又强打精神说了一箩筐的话,难免有些心力不济,疲惫尽都浮在脸上,如意忙轻声劝道:“老太太,要不您先歇歇吧。”
吴氏忙起身,上前几步去扶徐母的手,嘴里忙不叠地说着:“屋子都收拾妥当了,我陪母亲去看看,若有不合意之处我立时便改。大嫂的院子与母亲的相邻,大嫂也一并去看看吧。”
徐母任由吴氏扶着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她又想起一事,转头看向身后紧紧跟着的赵氏,说道:“大房如今既已落魄,也该删繁就简,一应花费该俭省就得俭省,回头让你弟媳协助你,把人口名册都理一理,该放出去的,身契都放了吧。该给些安家银子的,老二媳妇你先垫上,回头我再赔补给你。”
吴氏忙满嘴说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娘快别折煞儿媳”等语。
赵氏亦忙点头应下,忽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娘,那,夫君那十几房姬妾,要怎么处置?”
徐母脚下一顿,睨她一眼,嗤笑一声,叹道:“老的少的都一个样。你想养便养着,没钱养是卖是放,随你发落。”
谢蓁昨日冒着寒风跑了两趟,虽说两家别院不过数丈之隔,但她体弱之人,本就受不得寒,今晨起来便觉头晕目眩、咳嗽难忍,徐令安送走了徐母便着急忙慌地为她请医用药,又拿出长年携带的几张调养药方给大夫过目,斟酌着或增或减一两味药材。忙忙碌碌几个时辰,亲自看着煎药,又亲手喂了谢蓁服药,眼见着她睡了,才轻手轻脚地给她放下床帐,也不离去,只命人取了几卷书册过来,她自守在外间,歪在炕上看书打发时间。才翻了几页,便见翡翠放轻了脚步向她走来,徐令安忙让她到炕上坐。
翡翠笑着冲徐令安摆手,只在脚踏上坐了,轻声说道:“表姑娘可是服了药睡下了?”
徐令安点头,道:“刚睡下呢。那院里的事忙完了?”说罢,冲着西边努努嘴,那是郑殊住处的方向。翡翠笑着点头。
徐令安又问:“没出幺蛾子?”
翡翠但笑不语,徐令安心下明了,轻勾嘴角,道:“这姑娘若是聪明点,以后的日子倒也过得去,就怕她牛心左性,那可就有她的苦头了。”
翡翠想起郑殊早上的做派,不由叹道:“若是聪明,怎会上赶着给大少爷做小老婆?”
徐令安看向翡翠,含笑颔首,道:“我就说,你和如意两个是聪明人,日后也不知谁家有福气娶了去。”
翡翠红了脸,啐道:“姑太太老不正经,人家好心来看表姑娘,倒是揪着我们来取笑。”
两人又说了一回闲话,翡翠才起身告辞。这厢才走,徐令安便听到那厢传来动静,谢蓁醒了,她忙趿鞋下炕,向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