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腊月的清晨,呵气成霜。东方欲晓,晨曦初露,徐家别院的小厮们就已经缩着身子抖着手脚忙碌起来了,一个管事在吆喝“动作麻利些,地上的石子和落叶都要清扫干净”,一个管事在指挥“再拌一些上好的草料把马喂饱,马车轱辘都检查仔细了”,话音刚落,就见内院里走出一个老嬷嬷,两手笼在袖子里,张口即是“二管事,马车都套好了吗”,那位被问的管事忙赔笑答道“你老放心,保证误不了老太太的事儿”。
外院忙得如火如荼,内院的丫鬟们也在有条不紊地收拾箱笼。徐母把徐令安唤至身前,满脸疲惫地叹道:“总归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不能不管他,总要见他一面才能心安……大夫说了,郑氏胎像不稳,她权且留在这儿养胎吧,你和蓁儿也留下,互相有个照应,我只带你大嫂回京。”
徐令安听了亦是伤感,一母同胞的兄长,她也不想长兄落得如此结局,可如今的情势,不累及家族已是万幸,谁还敢出头为他求情,她含泪答应,劝道:“兄长是自作孽,即使不能相见,娘也不必自责。”
徐母不接这话,又说道:“一会你与我同去隔壁走一遭。”
徐令安面露迟疑,问道:“蓁儿不是说崔老太太不见客吗?”
徐母苦笑一声,叹道:“昨日不见,今日总该见了。好歹做了二十几年的亲家,我舍了这张老脸,也不求别的,只求让刑部大牢通融一二,让我给他们爷儿俩送顿饭……”一语未了,泪已沾襟,徐令安心底对哥哥和侄子没有几分同情,但见母亲如此难过,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也不禁陪着抹了一回眼泪。
崔家院内,当丫鬟来禀“徐老太太求见”时,崔母正带着四个小的在用早膳,秦若瑜和徐敏正在抢最后一个油香,听到自家祖母来了,徐敏分心愣神不过一瞬的功夫,秦若瑜筷子一撇,迅速将它夹进碗里咬了一口,崔行迟含笑喝下一口粥,秦怀瑾无奈地摇摇头。
崔母忙放下筷子,说道:“大冷的天,快把徐老太太请进来。”说完,又指了一个人说道:“她们恐怕还没用早膳呢,你去吩咐厨房再备下一桌送过来。”两头嘱咐完,才又看着四人,道:“敏儿和阿瑜陪我去偏厅见客,你们两个就在这待着。”
崔行迟略一沉吟,道:“祖母,孙儿陪着吧。”
崔母已经扶着秦若瑜的手起身,闻言看他一眼,叹道:“我知道你是怕我为难,但徐老太太年事已高,看在你姑母的面上,我也不能太让她难堪。放心吧,祖母有分寸,不会给你父亲出难题的。”
崔行迟忙解释:“祖母误会了,孙儿并无此意。”
崔母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让你们待在这自有我的道理。”说罢,领着秦若瑜和徐敏转身出去了。
“老姐姐,天寒地冻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可用过早膳了?若不嫌弃,便在我这将就着用些吧。”徐母一进门,崔母就热情地迎了上去,牵住她的手,将她引至偏厅的圆桌旁坐下,桌上碗碟罗列,丫鬟掀开一个砂锅盖儿,一锅碧粳粥还在腾腾冒着热气,看得人胃里一暖。
徐敏乖巧自觉地为徐母盛粥摆箸,徐母含笑说道:“还是亲家母能掐会算,怕不是一早起来就料到我们母女二人要过来打秋风?”
徐令安忙配合地掩袖而笑,凑趣道:“娘也是不害臊,瞧瞧,算上敏丫头,咱们可算是祖孙三代上门来吃白食。”
崔母亦笑个不住,道:“都是清汤寡水,只要你不嫌弃,我巴不得你日日过来呢。”
徐敏为徐母盛了半碗粥,又夹了一块蟹黄毕罗,才转头向徐令安问道:“姑姑,蓁妹妹呢?”
徐令安笑道:“她身子弱,畏寒,没让她跟过来。你二人这么难舍难分的,等你祖母今日回了城里,我送蓁儿来与你同住如何?”
徐敏本在布菜的手一顿,这头起得不怎么好,她咽了口唾沫,也不敢擡头去看双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祖母今日要回城里吗?”
徐母慢慢地喝了一口粥,先对着崔母赞了一句“这粥熬得好”,才看向徐敏,点头叹道:“你大伯和你大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唉……眼下你爹又不在京城,你二伯人微言轻,少不得祖母这把老骨头要亲自奔波。我自知无力回天,只是到底是自家骨肉,不求别的,趁着朝廷宣判的旨意还未下来,我总得回京去见他们一面,好歹送他们一程……”语毕,徐母又滚下泪来。
崔母叹息一声,停下手中的筷子,对上徐母老泪纵横的脸,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姐姐还是要想开一些。咱们也是认识几十年的情分了,令郎的事我亦有耳闻,实是国法难容,我亦无能为力。只是,既然你们今日要回城里,我派几个管事护送你们吧,别的忙我忙不上,但是给犬子递个话还是理所应当的,我会托他在刑部大牢看顾一二,让令郎他们少吃些苦头。”
这便可以了,原本求的也是如此罢了,徐母强行止住泪意,想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却又笑不出来,她只能用手帕按了按眼角,二十年前,崔徐两家旗鼓相当,如今,自家已经折了一脉,徐家却仍是欣欣向荣,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最后只能化为一叹,低头喝粥。
秦若瑜心头一动,脑中闪过让红渠给陆珩传信的事,忙对着崔母说道:“外祖母,咱们来时不是遇见贼人了吗,如今又下了雪,怕是路上更危险,几个管事怕是不够用,我让红渠护送徐老太太一程吧。”
崔母还未答话,徐母倒是一愣,一脸错愕地看向对面之人,她正轻扯着崔母的衣袖撒娇,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徐母心绪翻涌,这姑娘真令人羡慕,秦家,真是一门好亲事啊。
崔母呵呵笑道:“好,你的丫鬟你自己安排。”
徐母忙笑着答谢,用完一碗粥,即起身告辞,临走前,又歉意地指着徐令安说道:“我此番只带着大儿媳妇回京,她们母女留在别院,还望亲家母能照看一二。”
崔母满口笑着应下,把徐家母女送走,才又折回另一间,对着表兄弟二人说道:“你们两个,跟徐家错开,晚一些动身,用过午膳再回去。”二人对视一眼,连声答应。
四辆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官道之上,车轮滚过积雪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徐母一路上都阖着眼皮,赵氏亦不敢轻易说话,只偶尔将车窗推开一道小缝,让外面的清冷气息渗进马车内,在昏昏欲睡的行程中保持着清醒。
几个车夫心里都明白,月前离开京城时,主子们是闲情雅兴,今日离开蓝田,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是沉重和灰暗。几人一言不发地闷头赶车,只要徐母不发话,没人敢停下手中的鞭子,是以回长安的脚程竟比来蓝田时快了许多,午后才过,徐家的马车便黑压压地走在了长安城的大街上。
“嫂嫂,好端端的,怎今日非要拉我来这茶楼?在家里喝茶不好吗?你若是有兴致,我可以陪你到后园的亭子里,四面用厚厚的围帘挡了,支上一个小火炉,管保你什么意境都有了,你就是想穿上蓑衣雪中垂钓都使得。”卢兰芝倚着临街的窗户,看着韩氏笑道。
韩氏嗔她一眼,道:“你少打趣我,我叫你出来自有我的道理。怎的,你就这么不愿意陪我出门?”
卢兰芝笑而不语,又转过头去看街上的车马行人,雪后天寒,连引车卖浆的小贩都少了许多,行人寥寥,她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正要把目光移开之时,忽见几辆马车由南向北驶来。说来也巧,赵氏心头似有所感,推开车窗不知为何往上望了一眼,这一眼,便让她与卢兰芝的目光撞个正着,只见对方满头珠翠,披着一件白狐毛的斗篷倚在茶楼的栏杆之上,雍容散漫至极。
赵氏心虚,头一缩,手一抖,车窗“啪嗒”一声打在马车内壁,发出一声脆响。徐母不悦地睁开眼睛,皱眉看着她,刚想叱责两句,但一念及在狱中的父子,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叹息,道:“慌手慌脚的,像什么样。”
赵氏红着脸,讷讷地不知该怎么说。
卢兰芝在茶楼之上也是吃了一惊,她是真没想到竟有如此巧合,马车里有赵氏,想必徐母也在车内了,徐令言和徐敦下狱,赵氏肯定是没辙的,那伤神的必然是徐母了,思及此,她不禁暗自叹息,正出神时,耳边忽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哟,卢夫人!我在楼下瞧见你家丫鬟,还当是认错了呢,没想到还真是你呀!”
“呀,于夫人!还真是巧了,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吧,你可还约了旁人?若是不嫌,便进来坐坐吧。正好,你不是说要见我家妹子吗,今日她也在。来,兰芝——”
卢兰芝狐疑地看一眼韩氏,对方笑得一脸真诚地来拉她的手,低声道“这是我的手帕之交,给我个面子”,说完又使劲冲她眨眼睛,卢兰芝只好换上一个得体的笑脸去看来人,迎面走来的妇人年纪与韩氏不相上下,体态比韩氏略微丰腴,脸庞圆润,笑容温和,令人倍感亲切,那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看年纪倒不像是她儿子,一身蓝袍,连斗篷都是灰扑扑的,低着头,看起来十分腼腆。
韩氏笑着给双方引见:“阿菊,这就是我夫家妹子。妹妹,这位是左谏议大夫于大人之妻。”卢兰芝忙笑着给对方行礼。
那位于夫人见卢兰芝第一眼便觉惊艳,她笑着去携卢兰芝的手,道:“我娘家姓孙,你随你嫂子唤我一声孙姐姐也可。瞧瞧,这模样真俊,难怪你嫂子往日里总把你藏着掖着,不肯带出来见我们。”
韩氏掩嘴轻笑,又招呼几人落座,待四人坐定,才又像刚看见孙氏身边之人一样,惊呼道:“哎哟,这可是你家三弟?这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孙氏笑道:“可不就是他,如今在太常寺任职,今日是陪我出来为家母挑选寿礼的。仲隐,还不见礼?”
孙仲隐忙拱手作揖,道:“孙某见过卢夫人,见过卢姑娘。”
卢兰芝似笑非笑地睇一眼韩氏,韩氏此时无暇理会小姑子的眼神,她和孙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无非是你夸我弟弟,我夸你妹妹。卢兰芝无奈地垂眸喝茶,心里想着别事,对她们的打算不做理会,倒是孙仲隐悄悄地看了她好几眼。
再说徐家那厢,马车驶进崇仁坊时,徐母恍如隔世。红渠将人平安送到,便立即告辞,纵马离去。可巧,今日陆珩不当值,正在书房研习秦若瑜送他的兵书,当门房来报“门外有一个姑娘,说是秦家的侍女,要求见侯爷”,陆珩激动地险些要一跃而起,一叠声地说着“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