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无常

日升日落是世间永恒的循环，至少对于凡人来说确实如此。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和磨难，在一次次循环中都会渐渐淡去。

第二天太阳渐渐升起，小镇里再次热闹起来。做饭，下地，吆喝，出行，各种各样的活动都重新进行起来，时光回溯的神通这些平凡的镇民自然无从知晓。而神通删去的似乎不仅仅只是变故本身，整个早晨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宝光寺祭拜，似乎镇上从未有过这座寺庙。

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和往日并无二致。

当然仔细说来，还是有些差别的，镇上的人们的精神要比往日好了不少，如那客栈的掌柜，今天就没有站在门口发愣，而是掐腰站在门口督促着堂厅里的伙计干活。

“赶紧把这些椅子从桌上放下来，哎呦，小心点别碰着了。怎么都放歪了，快给摆正，还有桌上这儿，都擦干净了。你说你这年年纪轻怎么干活这么不利索呢，想当年掌柜我可是镇上出了名的勤快能干，这才攒下家当开了这么一间店，你要多学学……今天先给你说这么多，我去后厨看看早食弄好了没，你可别偷懒，快点收拾干净要开张了。”

他往自家的后院瞅了一眼，一缕青烟正在那飘起。现在这个时辰，无论是像他这般开店的，还是普通的镇民，基本上都是准备早餐，一缕缕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中冒出，升到小镇上空，然后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扩散然后渐渐淡去，最终了无痕迹。

人间烟火消散，只留碧空如洗，这是再次正常不过的事，但此刻却有些异常出现。烟气中的一缕并未如其余一般消散，而是定格在小镇上空，然后颜色不断变深，由灰变黑，如同一条细线。然后这线开始变化，中间的部分逐渐膨胀，直到宽度足够让人通行。此时再看，黑烟已经变成一只挂在空中的眼睛。这眼睛如同黑洞一般吸纳着周围的光线和热量，让它的周边也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都这月份了，早晚还是有的凉啊。”客栈掌柜站在后院里突然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的紧了紧衣服，抬头看天叹道。以他此时的方向，抬头后正好对着黑洞，但诡异的是，他只是扫了一眼，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我得盯着那小子，别又给我偷懒了。”嘟囔了一句，他又往大堂走去。

天空中那黑烟倒也没有维持多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开始逐渐稀薄，从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两道虚影。再下一刻，烟气便被风彻底吹散。

虚影自烟气中出现后不断在小镇上方徘徊，似乎查询些什么，只是来回的路线特意规避了宝光寺上空。过了半晌，或许是探查完毕，虚影停止徘徊，离开了镇子上空，径直朝着陈轩攀爬的山丘方向飞去。

御空飞行的速度自然不是之前陈轩步行攀爬科比，几个呼吸间虚影便来到山顶处，停顿片刻落到之前道观所在的位置，当然此时早已没有什么道观的踪迹，只剩下陈轩的尸体躺在一处平地上。

落到地面后，虚影凝实成两个男性的样子，说是男性也不知是否准确，因为这二位形象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其中一人身穿白衣面带微笑、皮肤苍白、口中伸出长舌，头上一顶高高的白帽上写有“一见生财”四字，另一人身穿黑衣面容狰狞，身体肥胖，肤色黝黑，官帽上写有“天下太平”四字。

别的不说，光看这形象显然就已经不是凡人，若是晚上看见，怕是轻易便能止小儿夜哭。而就算此时正是青天白日，这二人身边还是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这形象太过典型，若是陈轩此时还有意识，肯定张口而出“黑白无常！”

“这镇上的人确实如判官大人所言昨夜全部身死后又皆已还阳，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笔。”白无常疑惑道。

“不管是哪位，都不是我们该议论的。不该知晓的事不要多想，不该问的别问，你我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其他的无需操心。既然崔判官遣我二人前来查探，我们如实回复便是。倒是眼前这人有些蹊跷，看他年纪轻轻，不像是阳寿耗尽的样子，应该也是在昨晚的事中。只是全镇的人都已复生，为何唯独他丢了性命？”黑无常疑惑的说道，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与粗犷的外表不符的精明。

白无常知晓同伴的意思。大规模起死回生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说这需要多大的神通法术，光是违反天条便不是寻常仙佛能担待起的。普通的神仙复活个把人，还得请地府的阎君行个方便。而这位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直接就把整个镇子近千人复生了，而且看地府的样子，还自己来探查一番，准备根据实际情况修改生死簿，这就有些细思极恐了。这样的大能你说他的神通会不小心漏掉一个人？别人信不信不知道，反正白无常是不信的。

那么眼前这人自然是大能的刻意安排，自己二人不过是小小的鬼差，碰到这等事件，一个弄不好便是弥天大祸。

“要不我们就当没见过此人，直接回禀判官所有人皆以复生如何？”沉吟了一会，白无常看着陈轩的尸体说道，脸上还不由的浮现出一丝苦涩，这表情倒是让他面容显得没那么诡异阴森。

黑无常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么做，但是琢磨了半天，缓缓了的摇了摇头。“不妥，知而不为便是渎职，日后走漏出去大小躲不过一顿惩戒。以这位的位格自然不可能算计我等，他如此安排，我等循例执行便是。既然这人已经身死，魂魄便不得在阳间游荡，我等将他带回地府便是。”

白无常听罢，略一点头也不再多说，二人搭档了数百年，早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较自己，黑无常无论修为还是思虑都要强上不少，一旦遇上这种事最终都是他拿主意。

白无常走上了几步，来到陈轩尸体身前，从袖中取出拘魂索便准备丢出。只是这法宝还未出手，他面上突然浮现一抹惊色。

“不对，这尸首内并无亡魂！”

“你是不是看错了？凡人魂魄经不起风吹，受不得日晒，只能困在肉身之内。若是时间长了，倒还有几分可能吸收天地精气化为厉鬼离开，不过这不才是昨天的事吗？”

黑无常面色一变，快步走上前查看，查询魂魄的活他们二人干了无数次，按理说白无常绝对没有眼花的可能，只是此次毕竟不同往常，他还是要自己查探一番。结果确实如同伴所说，这具尸体仅剩一个空壳，魂魄早已不知所踪。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白无常面色阴晴不定的嘀咕道。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面铜镜。这铜镜长约一尺，整体呈圆形，边缘雕饰有精细的云纹。镜子背面有一道曲线的突起分为两部分，一半为白一半为黑色，形成太极状。只见他一手持镜，一手捏着法诀。不多时镜面突然有白光亮起，只是这光仅亮了片刻便消失不见。

“奇怪，阴阳镜并无反应，说明这附近并无亡魂出没，这人纵使魂魄离体，但终归只能在四周飘荡，阴阳镜可测周边数十里，不可能检测不到。”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魂飞魄散了？我用招魂幡试试。”说完，黑无常走上前来，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杆幡。这幡倒是比之前两件看上去精致不少。幡布是一种轻薄透明的绸缎材质，上面主要绘有繁复的黑色图案和符文，但中心处一块红色的圆形图案却分外醒目。幡杆看上去则像由竹木制成，顶部装点有金色的铃铛和流苏，随风摇曳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这招魂幡倒是让人眼馋的很。这帆布颜色比上次见时又淡了不少，看来你道行又有精进。”白无常语带羡慕的说道。

“有这法宝又能怎样，就你我俸禄里那点灵蕴想要道行更进一步都是千难万难，哪有余力锻炼法宝谈何容易不过是苦磨的功夫罢了。”

这话确实戳中了二人的痛处，白无常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这下也没了兴致。

招魂幡长度约有两米，但是拿在黑无常手中似乎不见重量，只见他轻轻将其抛出，这幡便停留在陈轩尸体上空。接着他右手虚握，左手剑指幡的方向，下一秒便有铃铛的声音响起。

只见幡面上的先是四周的符文亮起淡淡幽光，这光芒不断往中心蔓延，直至将圆形的图案点亮，然后在空中勾勒出一圈圈光环。这光环如同图案一般呈现出让人心悸的血红色，却向外散发一种平和安定的气息。

可等了半晌，周遭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看来这人的亡魂确实已经魂飞魄散。”黑无常一边对白无常说道，一边收回探出的右手。

“且慢！”

就在这时，招魂幡的旁边突然有点点星光浮现，黑无常见状，急忙继续施展法力。只见星光越聚越多，最终组化为陈轩的模样。场景倒是和之前魂魄从身体浮现如出一辙，只是这次魂魄发出的光芒只是淡淡的变化就如其他凡人一样，不见一丝蓝色。

但是黑白无常没见过之前的情况，自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待魂魄彻底聚拢，黑无常收了法宝，大喝一声“醒来！”

只见亡魂原先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目光里透露着茫然。

黑无常见状，朝他喝道，“慧海，你如今阳寿已尽，不得于凡间久留，快随我二人离开。”

这声音中带有某种惊魂的法术，让陈轩本来涣散的精神迅速恢复。他看着面前二人经典的样貌装束，顿时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也明白了自己的状态。按理说二人的相貌算得上诡异凶恶，可自己既然命都没了，自然也不会再害怕这些。

“终究还是这般结局吗？”虽然知道自己早晚会走到这一步，但事情真正发生时，心中还是有些苦涩，但苦涩之余多少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之前日夜担心的感觉，真不比丢了性命好上多少，只是不知接着要去的地府之旅会是什么样。

西游记里对地府的描述并不算多，但是陈轩大致记得转世投胎的标准是根据其生前的善恶行为决定的。如果现在还是按照这套逻辑来执行，倒是也不必太过担心。自己这一世好歹算是高僧，肯定轮不到自己去地府接受惩罚，至于投生一事，下辈子能否成为超凡脱俗的存在先不提，重新做个人总不算过分吧，说不准还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自嘲一笑，毕竟传说中亡魂都免不了一口孟婆汤，失去记忆后的自己还能算是自己吗。

虽然明白黑白无常只是例行通知，并非在征询他的意见，但是出于礼节性，陈轩还是准备回应一声。只是他产生这个念头，就听见自己下方回了一声，“阿弥陀佛。”

陈轩不禁愣在当场，这时他才察觉，黑白无常虽然面对着自己，可是视角所对的方向却很低。他顺着对方的视线往自己下方看去，发现一个完整的半透明虚影正在双手合十，微微鞠躬。虚影的长相正是自己，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慧海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