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恨却来时(3)
去年春恨却来时(3)
午后时分,天上开始飘起了小雪,正仪门外的宫墙边已经搭好了数十个简易的木棚,未免寒风侵袭,左右都扎上了厚厚的毛毡。
因着李藏璧临时起意,沈郢、陆惊春等人受邀后也没有入宫,而是直接等在了内城的官署,待宣令帝君领一众内眷去往正仪门外后,李藏璧才姗姗来迟,招呼他们的马车从内城东南方的偏门走。
正仪门外的宫墙正对着五条长街,夹着四个坊市,未免百姓拥挤,木棚也三两分开搭建,最中间的永安街自然由帝君主事,左右依次为皇室内眷,再者便是参加此次馈遗的官眷。
不过李庭芜的姊妹兄弟本也没剩下几个,更遑论内眷,每年也只有她胞弟福禄王的王妃能来撑撑场面,勉强营造出一个姐弟情深的,天家有情的氛围。
几人的马车陆续停在了内城东南的偏门口,不远处就是都水监的官署,出了宫门,外面的百姓已经排起了长队,几条长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身着甲胄的京畿卫正在持棍拦着队伍,以免百姓争乱。
一共三个木棚,陆惊春夫妻占一个,李藏璧独身坐在正中,东方衍和沈郢一同去最右侧那个,听到这个安排,二人默然不语地对视了一眼,又相看两厌地别开了头。
李藏璧恍若未闻,擡步走向最中间的木棚,在其中放置好的圈椅中坐下,让侍从把备好的冬至盘放上棚前的桌案。
冬至相赠的礼盒是用竹篾编成的,其中包括两个冬至团和一壶节酒,一个棚后备了千余份,两人配合着,一人拿一人给,送起来很快,前来领取的百姓也大多衣着体面,只是为了讨个年节的彩头,拿了竹盒后高高兴兴地向侍从身后的太子殿下行个礼便走了,有些还会说几句吉祥话,李藏璧端坐在木棚内的圈椅之中,俱都含笑应了。
行至中途,右侧的东方衍突然走进了她的棚中,屈膝行了个礼,脸上的笑有些勉强,问:“殿下可否让臣留在此处?”
她挑挑眉,问:“怎么了?”
东方衍道:“这天本就冷,若还在冰窖中待着,那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心中好笑,正要说你还是忍忍吧,那边沈郢也擡步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东方衍道:“馈遗大事,东方大人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东方衍嘴角盈起一抹浅笑,道:“这天太冷,我只是想来问问殿下有无多余的厚衣。”
沈郢道:“下官马车里还有一件披风,若大人不嫌弃,我可让侍从取来予你。”
闻言,东方衍忙向李藏璧投去求救的目光,嘴上一边应付道:“还是不麻烦沈大人了,这一来一回总是麻烦。”
见沈郢还要说话,李藏璧适时打断道:“馈遗还在行进,你们二人站在这像什么样子,都回去吧,等会儿孤便让人去官署取几件披风来。”
太子殿下都发话了,二人只得应是,正要转身离去,却又听见李藏璧道:“沈郢,你留一会儿。”
此话一出,二人顿时神色各异,东方衍脸上的笑容倒是没变,但却不难看出有几分失落,沈郢则默然看了东方衍一眼,身上的气势也盛了起来。
李藏璧没理会他们之间这种微妙地转变,等东方衍走后便随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椅子,淡声道:“坐。”
这种场合坐在李藏璧身边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就算是沈郢也难以控制那一瞬间的心跳失常,擡步走到她身边,复又确认了一遍:“……坐这?”
李藏璧点点头,目光仍落在棚外的人群中,道:“坐吧,”
他蜷起手指,小心地坐下来,明明是和隔壁一模一样的圈椅,他却莫名觉出了一些紧张,好似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这个位置,这个身份,这个人……
他将手指虚虚地搭在膝盖上,好一会儿才听见身旁的人开口问道:“上次你在官驿夜半求见,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起伏的情绪,沈郢也摸不准她有没有因上次的事反感于他,沉默了半息,还是坦诚道:“……上次,是我醉酒失仪,并无什么急事。”
李藏璧道:“以后莫要如此了,毕竟是在外面,难保不隔墙有耳,你说的事我自有分寸,既然你要帮我,也该相信我。”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他听见,再远一些就会被嘈杂的人声盖过,这种距离让沈郢感到一丝莫名的满足和心安,胸腔中压抑许久的焦渴再一次鼓动起来。
他低低地应了声,说:“我相信你。”
……
临近黄昏时,所有备好的冬至盘都送到了百姓手中,京畿卫疏散着剩下的百姓离开此地,李藏璧等人也从偏门回到了马车上,沿着原路返回宫中。
今日是冬至夜,城中免了宵禁,四处都极为热闹,但李藏璧没空游玩,馈遗事毕后就匆匆赶回了拱玉台,待到夜幕降临又更换衣衫,从嘉福门一路赶去了崇仁坊。
推开院门,元玉正卷着袖子在檐下喂元宵,主屋的门大敞着,七八个人围在桌案边收拾满桌的文书,见李藏璧来了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转身行了个礼,她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侧头看向在院中等候的郦敏,问:“怎么样?”
郦敏神色凝重,道:“我们比对了两方的文书,发现誊录确实有问题,从崇历八年的九月开始,计薄中就有些钱数并不相符。”
李藏璧道:“计薄都是要盖印的,也能誊错?”
郦敏道:“不仅是钱数,还有一座堤坝所用的石料和木头也不一样,都水监的原作写的是杨木,但都水监的誊抄本中写的却是松木。”
李藏璧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河道最适合用的是松木桩?”
“是,而且杨木比松木便宜,”郦敏道:“石料用的数量也差得很多,折银起码有上千两了。”
“还有其他地方用过杨木吗?”
“只有一些栈桥的围栏,扶手用上了,其余的便没了。”
李藏璧思忖了半息,道:“难道说只是修堤的官员中饱私囊?”
郦敏道:“有这个可能,当年孙原湘大人虽然主持了整个澹渠的修建,但因为很多地方需要同时动工,他也没办法每一处都亲自监工。”
李藏璧问:“那这段堤坝的主事的官员是谁?”
郦敏道:“主事官员是工部的陈物之大人,但监工是时任青州府通济道令使的徐闻之,他是徐云竞大人的第三子,和帝君是同辈之人。”
“又是徐氏?”李藏璧眉头微蹙,“为何查来查去都是徐氏这里出了问题?”
郦敏也想不明白,道:“可若真是徐氏贪赃枉法……为何时至今日澹渠还安然无恙。”
“一段堤坝差距千两其实不算大,”一旁的元玉听着她们交谈,适时道:“只是使用的年限不同而已,杨木虽然不如松木耐水,但也并非不能用,至于缺失的那些石料,如果每一处都少的差不多,问题反而不大,就怕某一段被做空,那样的话轻易就能被掘开,导致整条堤坝一起垮塌。”
听闻此言,李藏璧心下一沉,另问道:“郑凭远的事呢,查得怎么样了?”
“先前说的那笔钱就是他自己出的,并未寻求家中或是亲友帮助,”郦敏道:“至于生平,只查到了他是贞纪二十年的考生,出生在雩州府武咏道的一个小村,家中务农,母亲在幼年就去世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中境况很一般,但他自小好学,十七岁时第一次参加应试正考就列雩州府五十六名,后来就去了雩州府的明山道,从最底下的录事一路做到了府牧从事,运送木材之事后的第三年,他就被调任到了干京。”
“意思就是郑凭远不一定能出得起那笔钱,”李藏璧擡手摸了摸元玉怀中的元宵,道:“那现在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修堤的官员中饱私囊,想要借此贪点钱财;要么,就是那莫名其妙出现的杨木就是郑凭远运送时丢失的那一批,他出不起那么多钱,所以想以次充好,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