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澹日过朝晡(2)
是时澹日过朝晡(2)
屋外的喧嚷声愈发近了,陆锦同和她夫君齐虔礼率先踏入了屋内,同李藏璧行礼后站在了上首的桌案边,紧接着陆、顾两家的宾客们也熙熙攘攘地簇拥着陆惊春和顾羲二人踏进了堂内,原本宽阔的正堂顿时显得格外拥挤。
裴星濯和郦敏两个人刚刚一起跑到正门口抢了几个红封,此刻正穿过人群挤到她身后,兴高采烈地说个没完。
这场婚姻的赞礼是陆惊春母亲的故旧同袍,时任乾州府牧的原上骑校尉关若容,原本年末事忙,她几乎脱不开身,李庭芜知道后便专门下旨,让她得以归来参加陆惊春的婚宴。
随着一声高喝,堂中立刻奏响了热闹的丝竹管乐之声,关若容立于上首右侧,高唱道:“请香,行跪礼!”
陆惊春同顾羲二人身着婚服,擡裳跪地,分别从左右两边的侍从手中接过三支线香,向桌案上的牌位行叩首之礼,但礼毕后陆惊春却没急着起身,而是向一侧擡手拭泪的陆锦同道:“小姨,姨父,你们坐那,让昭昭行个礼吧。”
陆锦同闻言,忙摆手道:“不,这不合规矩。”
陆惊春道:“是您和姨父将昭昭抚养长大,劳心劳力和父母无异,哪有成亲不拜父母的道理?”
陆家当年并不算什么豪门世家,陆锦同的母亲也不过是个五品官,生了陆锦冉和陆锦同两姐妹后,长女参加了武考,先是被绶官至羽林卫,后又去往了青州府戍边,二女则参加了文考一直留在京中。
戍边辛苦,就算是没有战事一年也只能回一次家,甚至连成亲生子这种大事也只能通过书信往来告知,贞纪二十七年的年初,陆锦同收到了长姐的最后一封家书,说她的二女出生,取名为惊春,小名昭昭。
她得知消息后高兴的不行,亲手做了一些衣服随家书寄了出去,同时也盼着今年新年时能见到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外甥女。
只可惜,衣服寄出去没过多久,青州府就传来了旱情和战乱的消息,她每日忧思,望眼欲穿地着下一封家书,可最终等到的却是由陆隐秋亲自送来的噩耗和一个满是血污的襁褓。
陆隐秋未领官职,是以可以自由离开边关而不算做逃兵,父母身死后,青州府乱成一团,她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可边关缺水缺药,送进来的东西还没到最边境的地方就会被流寇和乱民所截,眼看城内连存粮都快要耗尽了,她只能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妹妹离开了青州府,一路往干京而去。
经过一场动乱,她身上也没什么钱,治伤就更别说了,一路上只吃些山野之物充饥果腹,又用最后一点银钱跟一户农家换了些羊奶装在水囊里,一人一骑日夜兼程,顶在胸腔中的那口气一路赶回了干京。
见到陆锦同的那一瞬间,那口气也撑到了极限,她几不可察地唤了一声小姨,把小小的襁褓交到了她手中,满是血污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说:“妹妹——”
婴孩柔嫩的脸上沾着零星的血点,还在闭着眼睛兀自安睡,陆隐秋筋疲力尽地跌坐在陆家大门前,听着周围兵荒马乱的声音,最后伸出手碰了碰妹妹软乎乎的小脸。
……
齐虔礼原本想让陆锦*同直接把陆惊春过继到自己名下,当作亲女养育,也好免去她长大后的一场伤心,但陆锦同考虑了几日后还是没有同意,觉得这是长姐的最后一点骨血,自然得由她来承此一脉。
尽管名分上没以父母相称,陆、齐二人待她却犹如亲女,她那位亲堂哥也将她当作亲妹一样照顾,小时候还常常带着陆惊春和李藏璧几人玩乐,在如此深厚的养育之恩面前,陆惊春早就把陆、齐二人当作亲生父母那样对待,今日成亲想要向其行礼也是人之常情。
婚宴的时辰是早就划定了的,耽搁一下许要错过吉时,见陆锦同还要推辞,李藏璧适时出言道:“两位大人便坐下吧,惊春自小便难管,若非你们辛苦多年,她许是走不到今日,向你们行礼是应该的。”
太子殿下都发话了,陆、齐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犹豫着坐在了上首的两个主位上,陆惊春笑了笑,和顾羲一同向二人行了叩拜大礼。
“好了好了,起来罢,”礼刚行完,陆锦同便忙不叠地起身去扶二人,抓着陆惊春的手殷切叮嘱道:“要好好的。”
陆惊春点点头,眼里似乎也浮出了薄泪,依在她身侧的顾羲拂了拂她的袖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婚宴之礼冗长,堂中跪拜完毕后还要去院中搭好的青庐下交拜,李藏璧这回倒是跟出去看了,安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二人在飞舞的青纱帐之后对拜,毕后又把准备好的桃枝折断,扔在了案上的水盆中。
这盆水到时候会有专门的仪仗队送到城外的溪流中倾倒,以风携誓,由水作媒,敬告天地神明,以求护佑。
眼前这一幕难免让李藏璧想起了当年在庆云村中和元玉并肩立在溪边的情景,心下一时间五味杂陈,擡眸望了望人群中的那个身影,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当年在他们手中折断的桃枝,如今飘荡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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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夜幕降临,府内的宴礼才算正式开始,侍从将各处的喜灯一盏盏点燃,烟花爆竹应和着丝竹管乐之声此起彼伏,宾客们或是在正堂,或是在院中,俱都三五成群地围着桌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几乎沸反盈天。
裴星濯和郦敏二人跑到院中放爆竹去了,李藏璧挥退了身边陆府的侍从,只一个人坐在堂中,时不时有官员上前与她敬酒,李藏璧斟酌着喝了,半天没倒完半壶。
“殿下可是不满意臣府上的酒?”
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李藏璧回头望去,无奈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陆惊春满脸酡红,一个人持着酒杯走到她案前,歪歪扭扭地跽坐下来后朝她举杯,道:“倒酒!”
李藏璧笑了声,拿起酒壶往她杯子里倒,还左右望了望,道:“你就庆幸没被人看见吧,还让孤给你倒酒。”
陆惊春根本没听进去,嘟囔了声:“倒满……你的也倒满!”
待酒水差点溢出来,她这才满意,持着酒杯盯着李藏璧,开口道:“……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参加宴会,你哥不让你喝酒,但你又想尝,我就顺了一壶我小姨桌案上的酒跑出来,和你一起躲在避雪渡廊上偷偷喝。”
她眼神迷离地扬唇笑,道:“才一壶酒,就把我们俩都喝醉了,小姨没找到我都急疯了,生怕我在宫里闯什么祸,后来还是你哥身边的商令使寻到了我们,将我们俩带回拱玉台醒酒,这才免了一顿罚。”
李藏璧笑道:“你是免了罚,我后来可被我父亲禁足了一个月,每日从明撷殿下学后都得乖乖随我哥回拱玉台。”
听到这话,陆惊春先是笑了一声,可下一息脸色却变了,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凑近李藏璧道:“可是商令使死了,明菁姐也死了……我找了你好久,阿璧,”她捂了捂眼睛,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道:“我找你和阿珏哥哥,还有裴小五……我和东方都要找疯了,七年……我都以为你死了——”
她吸了吸鼻子,两行清泪从掌下流出,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懊恼:“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年秋狝我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去,我就想啊……会不会我去了你就能平安回来了?会不会我去了商令使和明菁姐就不会死了?会不会我去了——就能改变点什么了?我每一天都在想,翻来覆去地想,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到你回来找我了,可醒过来后却什么都没有……”
“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啊,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回京两年多陆惊春和东方衍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些话,如今乍然听来,李藏璧也心绪难陈,用力扼住眼里的薄泪,道:“你别说这些了,今日可是你的婚宴,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陆惊春摇摇头,通红的眼睛望向她,说:“我清醒的时候可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
此话一出,二人破涕为笑,擡手碰了碰杯壁,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陆惊春换了口气,声音平稳了些,道:“刚开始的时候我和东方都没入仕,手边没有可信的人,每次都只能去探听宫中的消息,京畿卫中有一支近千人的队伍是专门寻你们的,不管有没有消息每个月必会送封密报回来,我和东方就在每个月这一天去正仪门门口等,我们知道如果找到了你们,陛下必然会立刻派人去接,可惜我和东方等啊等,没有一次等到了好消息。”
她又给两人斟满了酒,道:“崇历十七年我和东方一起参加应试正考,结果府试前那段时间他不知从哪听说了邕州府有你和阿珏哥哥的消息,试也不考了非要亲自去找,我说要和他一起去,他还不让我去,说东方家起码有荫封给他兜底,他错过一次正考没关系,可我不行,家世这么烂再错过正考就没救了,”她笑了一声,骂道:“这王八蛋真应该找副药给他毒哑了。”
李藏璧扯了扯嘴角,握着酒杯的手渐渐发白,问道:“他真没参加那年正考?”
陆惊春点点头,道:“连东方大人都没拦住他,风尘仆仆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寻到,回来后府试的时间也过了,后来约我出来喝酒,还拿着酒杯在大街上闲逛,坐在路边问我万一你们死了怎么办。”
陆惊春想起当时那一幕,难忍地抿了抿微微颤抖的唇,道:“我说……我说我不知道,然后他又站起来,说别伤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的。”
“那天夜里还被巡夜的官吏抓了,我们俩喝了酒又跑不远,只能去官府缴了几两银子才回家。”
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这句话的时候又笑嘻嘻地和她举杯,正巧这时顾羲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匆匆忙忙地朝李藏璧行了个礼,又擡手去搂陆惊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