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几回眸(3)
朝来寒雨几回眸(3)
今日是正月初一,自辰时初起,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就不绝于耳,这是中干的习俗之一,道是“岁朝开门,放爆仗三声,云辟疫疠,谓之开门爆仗”,不仅百姓家中会放,干京的东城门和禁宫的正仪门在辰时中也会放,祈愿此年可以疫病不侵,百姓安居。
然城中如何热闹,远在乾明山的李藏璧自是全然不晓的,她今日寅时中堪堪回宫,没歇半个时辰又被郦敏拉起来再次梳妆,坐在铜镜前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全靠郦敏托着她的脸才没彻底倒下去。
等到梳妆完,一层层的正服又像小山似的压下来,李藏璧差点喘不过气,像个木偶一样被几个侍从摆来弄去,然而等殿门一开,看见外面分列两旁等候已久的礼官,脑中的混沌和恍惚又全然消散,振了振精神,一步步向不远处的辇轿走去。
……
正月初一,乾明山祭祖。
从东干门取道而出,行至乾明山下,亲自步行上山,上香祭拜,告祖祭礼,以求中干国祚安稳,李氏江山永固。
此次祭祖崇历皇帝和宣令帝君并未出面,全程只由储君代劳,而崇历皇帝一脉除了一个身负残疾的胞弟再无嫡支,于是出现在百官面前的就只有李藏璧一人。
祭祖之礼繁杂,李藏璧穿着厚重的正服上山下山,一直到黄昏才得以回到辇轿之上,但到了这时还不能休息,因为太子仪仗需要从正仪门回宫,这就意味着从进了城门开始就会有百姓观礼,一睹天家威严。
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步辇两旁的帷帐被侍从绑起,李藏璧也挺直腰背,平稳的目视前方。
随着晚钟敲响,城门应声而开,两边的百姓熙熙攘攘地围了过来,被持棍的禁军拦在路旁,李藏璧端坐高台,目不斜视,思绪却如烟尘一样飘远。
她十五岁时因奉山之变而离宫,走前并未进入朝堂,只偶尔和哥哥一起帮母亲处理过一些不重要的文书,不过多是李藏珏在做,她大部分的时候都趴在对方怀里呼呼大睡。
母亲专权独断,且正值盛年,一条条政令颁布下去,并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她和哥哥虽然一母同胞,感情甚笃,但最后登上皇位的只能有一个人,所以她才会和哥哥约定,不论是谁最后登上那个位置,都不允许对方离开自己一步。
十四岁之前,朝中有关于立储诸事还未有那么多人谈及,只有礼部的人每年会挑那么几个人日子象征性地提一下,到了十四岁之后,要求立储封王的折子一下子才多了起来,一则是因为青州徐氏入宫,此人在皇帝任青州王时一直伴于君侧,虽名为幕僚,但实际是什么身份大家都清楚,且此人刚入宫就直接一举封为了贵君,盛宠不衰,皇帝彼时才三十余岁,是否有下个皇子出生还真不好说。
再观帝君沈漆,尽管出身名门,可与崇历皇帝并无少年之谊,是她从青州回来后由贞纪帝赐婚而成的,这等权情相较之下,她若是选择徐氏之子为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储位不早定,人心就易生出妄想,而朝堂之中真正有能力保持中立的人又太少,沈氏百年豪族,又有薛氏助力,徐氏新贵当红,正得圣心,两方鼎立朝堂,就算你不选,也有人会替你选择。
崇历十三年,也就是奉山之变的前一年,朝中有*关立储之争分为了两派,一派自然是直接支持李藏璧兄妹,认为二人正宫嫡出,文成武就,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另一派则认为二人尚还年幼,未曾接触朝务,是否有能力担起东宫之责还未可知,皇帝有正值盛年,不用急于国本。
这两派虽然并非沈、徐的官员直接站出来上疏,但其背后的推手是谁不言而喻,沈氏想要储君之位早定,壮大沈氏荣光,徐氏想要继续拖延,拖到徐氏子出生,便有一争之力。
可徐氏曾经毕竟只是青州府一个地方官员,因着徐阙之入宫才得以调任干京,如何能争得过树大根深的沈氏,眼见就要败下阵来,他们便想出了新的计策。
——立帝姬帝卿为储是理所当然,问题是皇位只有一个,是立帝卿还是帝姬呢?
其实按照中干礼法,自然是立嫡长最无异议,但崇历皇帝自己并非嫡长,她的皇位是靠她自己杀出来的,且十数个兄弟姊妹管你是不是嫡长,都是杀得杀、囚得囚,唯有一个胞弟勉强活了下来,在这种境况之下,你要是以嫡长为据支持帝卿,那简直就是直接打皇帝的脸。
现在两个孩子都是皇帝所生,父亲又是帝君,出身也没有高低之分,又不以嫡长为依,支持谁,你选得出来吗?
徐氏调转矛头,就这么将问题抛给了沈氏内部,自己开始稳坐钓鱼台,而崇历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态,只任由他们争来争去。
李藏珏是长子,性格也比较沉稳持重,沈氏中大半是属意于他的,可李藏璧性格虽然跳脱了些,但在明撷殿中和陆氏和东方家的孩子全都交好,就连沈郢和沈邵两兄弟,明显也更偏向这个表姐。
虽然孩子是不懂什么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感情足够纯真才显得弥足可贵,能在未来的利益牵扯中为皇室多留一重保障,否则皇帝也不会设明撷殿,让这些重臣之子伴与帝卿帝姬多年。
在当时的沈氏之中,家主自然是沈漆的母亲沈繁,她历经三朝,官至左相,膝下只有沈漆一人,她的胞兄沈素则有一子一女,即沈泽和沈沛,二人并非一母所生,其中沈沛就是沈郢沈邵两兄弟的母亲。
随着沈繁年事渐高,沈氏的重担逐渐转移到了沈泽和沈沛两兄妹的手中,但久而久之,沈繁却逐渐发现二人于朝事之上过于激进,对待立储之事也不懂得独善其身,沈泽更是在朝中某个官员的婚宴中公然议储,尽管此事很快就被沈家压了下来,也难保皇帝没有得到消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家族的势头太盛也容易招致灭顶之灾,沈繁以退为进,主动向皇帝坦陈了此事,并以自己管束家族子弟不力为由递交了辞呈。
皇帝同意了沈繁的请辞,轻飘飘地罚了沈泽几个月的月俸,却在不久后将时任工部尚书的沈沛提至了左相的位置。
沈泽沈沛两兄妹并非一母所生,也并无兄妹情深之说,一赏一罚下自然有了落差。
自此,整个沈氏隐隐有了分裂之势。
沈素一脉执掌了沈氏的话语权,并上疏要求封李藏璧为邕州王,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这份奏疏拖了好几个月,皇帝的态度始终模糊,直到第二年奉山之变,李藏璧兄妹失踪,薛氏手中的兵权被夺,族人连坐,参奏沈氏的奏疏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受贿、杀人,侵占民田,放钱敛财,正考弄权,桩桩件件有理有据。
皇帝命刑部尚书孟固源专审此案,最后处沈素斩首,沈泽流放,其余家眷论罪处刑,沈沛因政绩突出将功抵过,外放离京,去了磐州府任了个不知名小官,沈郢沈邵则留在京中,看似任了官职,但实则为质。
此事毕后,孟固源擢升左相,沈沛一直没有被允许离开磐州府,沈郢沈邵两兄弟在朝中也没什么存在感,旧年的沈氏门生不是请辞外放就是在朝中夹着尾巴做人,权倾一时的沈氏在历经多朝后终是门庭冷落,不复往昔。
在李藏璧看来,虽然母亲当年是以薛氏为缺口下的刀,但不过是为了先夺兵权,其意一直都在沈氏,而徐氏就是她手中的那把新刀。
这也就意味着除了年少之情外,母亲和徐阙之之间还有同盟之谊,如果她想要杀了徐阙之并且全身而退,除了母亲的庇护外,最重要的是她自己能在朝堂中站稳脚跟。
母亲虽然独断专行,但只要证据充足,哥哥的性命她不会不顾,只是皇家互相残杀,必然不能示于人前,为了保全皇家的颜面,母亲定然不会将此事公诸,徐阙之若是身死,帝君之位空悬,徐氏就算不会推举新人也不会任由他人坐上这个位置,更不会支持李藏璧登基。
那么如何对付徐家,就是她之后要做的事情了。
她离京七年,太多事情需要重新了解,学习,谋划,朝中也有太多人对她是否能担当储君之责存疑,她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必然要做出点拿得出手的政绩。
当年母亲先是通过青州府政绩为自己博取了民间声望,再由青州府一路走向干京,其中不仅借由了徐氏和沈氏的手,还得到了她姑姑凭州王的助力,如此才得以登极,相较之下,她如今的境况竟比之当年的母亲还要不如。
虽然陆惊春与东方衍和她交好,但他们身后还有家族,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家族不会任由他们择党,拿整个家族的前途去堵,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有了姻亲为绑,家族为续,如此才能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而如今最恨徐家的,自然就是当年被徐氏百般参奏的沈氏。
沈素一脉获罪,但沈繁安然告归,京城沈府仍是撑着高门大户的门楣,再加上父亲谥号追封尊荣无匹,母亲又一力保下沈沛,如果她执意要娶沈家子,或许无法成为正君,做一侧君还是绰绰有余,只要有人入了皇家,不论是正是侧,他们都会想要更近一步。
……
百姓喧嚷间,步辇已经走过了几条街,再一转弯,高大宏伟的正仪门就映入了眼帘,一阵寒风吹过,李藏璧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眼神刚一旁落,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元玉一袭青衣,面容苍白,安静地站在人群中,望过来的眼神也是轻飘飘的,不带一丝情绪。
李藏璧蓦然想起昨晚他在自己怀中哭泣的模样,又思及刚刚自己的打算,蜷了蜷手指,只得沉默地别开了眼。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肆意倾洒,正仪门上无数的琉璃瓦在灿烂的落霞中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芒,宛若琼楼玉宇,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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