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
欺骗。又或者欺瞒。廖远停的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谎言。父母、朋友、恋人、因他的家世背景讨好他的同事。每一个都围绕在他身边,无论出发点是善还是恶,有些还打着为他好的理由要他接受、感激。
如果他不接受呢。
如果他将烟灰缸扔到廖华恩身上,推开门告诉苏婧,他为了上位出轨女市长。
会怎么样。
会比现在过得好吗?会过上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吗?
在他十几岁的年纪,他推开那扇门,面对苏婧沉默,错过了最好的、拥有勇气的时机,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他以为时间那么多,相处的次数那么多,早晚能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他心中的沉疴。
他以为。他以为当下的选择不会后悔,却在几年后才明白。
他看着坐在病床边的苏婧。她有些憔悴,自从他出事以来,她再没有明艳过。
他想违背母亲的教导,横冲直撞地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不用瞻前顾后、左右思量,不用顾全大局、权衡利弊。
撕开十年前贴在他嘴上的隐形胶布,让他大声反驳廖华恩,什么面子、地位、权利,他有权说出真相,她有权利知道真相,而不是让他被迫后退,将自我情感捆绑,压抑到最深处。
他想大声斥驳因为他的身份而虚伪夸赞的老师,为廖远停争取些什么,为廖远停本人,而不是廖远停这个名字,这个身份,遵守他们成年人不成文的规则。
更想告诉刘学,不要自以为地对他好,他最怕自以为地好,他的原生家庭是最好的例子,自以为地维持着虚假的美好——他们并不幸福。
可是他没有,十年前没有勇气,如今依然是胆小鬼。
“怎么这样看我。”苏婧摸摸自己的脸,给他盖盖被子,摸摸他的额头。
廖远停看着她,说:“妈,我爸来过吗?”
苏婧一顿,慢慢收回手,笑着:“来过。不过他来的时候你都睡了。他忙,你知道的。”
“他来过吗?”廖远停执拗地问,“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苏婧沉默一秒,躲开了他的眼神,轻松道:“哎呀,你还不知道他,忙完这段时间会来的。”
廖远停平静地说:“他不会来的。”
“怎么不会来,你别瞎想。”苏婧瞪着他,“他是你爸爸,他也很爱你。”
像是怕廖远停又说什么,苏婧起身就走,廖远停看着她逃离的背影,说:“别骗我了,他不会来的。”
苏婧开门的手一顿。
“我没有听他的话,他认为我活该。”
他有错,还想得到廖华恩的善待,痴人说梦。
苏婧沉默片刻,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她靠着冰冷的墙,双手捂脸,深吸一口气后给廖华恩打电话。
走廊尽头,她压低声音,明显的悲愤与难过,尾音都是抖的:“他是你儿子,虎毒还不食子,你就不能来看看他吗?你非要把人逼死?!”
“他想不想见你?你开什么玩笑,他不想见你你就不来了?你说的怎么这么轻松?”
“我警告你,你不来,我就死在你政府门口。”
廖华恩挂断电话,看着黑屏里的自己,问助理:“哪里可以染发。”
助理一愣。
他将他几乎全白的发染成了黑色,打着发蜡,一丝不茍,衣服毫无褶皱,状态看起来年轻但威严,十分气派。他从轿车上下来,端的是一个主宰风云的位高权重的长者气势,不少人都看他,看真正的有权人。
廖远停再没问过刘学有关学校的事,安静地接受他的陪伴。刘学趴在床边,勾着他的小拇指,门被推开的时候还以为是苏婧,他下意识笑着转身,一句阿姨好还没喊出来,就愣在原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廖华恩淡淡地看他一眼,看向病床上的廖远停。
刘学下意识后退一步,挡在廖远停跟前,护住他。他想问你来干什么?但又知道不能这么问。虽然导致廖远停出车祸的凶手不是他,但刘学并不完全信任他,也无法对他掉以轻心,还是十万分的警惕和防备。
廖华恩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卵击石的蠢货。他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站到刘学跟前,廖远停挣扎着起来,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廖华恩看他一眼,又看眼刘学,转身出去。刘学连忙扶住廖远停,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廖远停知道肯定是苏婧给廖华恩打了电话,但不明白为什么刘学看到他会这么紧张。
“他为难你了?”廖远停抓住刘学的手,急切的想要一个回答。是不是廖华恩趁他卧病在床,欺负刘学了?毕竟他不喜欢刘学,自己健康时还能护着,现在简直任由他对刘学搓扁揉圆。他还威胁过廖华恩,廖华恩还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刘学摇摇头。他有些混乱,但不能慌乱,廖远停太聪明,一定会猜到什么。他想廖华恩来这里干什么,他是那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就算他想对廖远停动手,也犯不着亲自来,何况他已经和他解释了廖远停出车祸的原因,他们之间接收到的信息有差异,他是来找原因又或者答案的也说不定,这光天化日之下,就他自己,也有可能是来看廖远停的,毕竟廖远停是他儿子,总不能是来找他的,就算是找他,也不会选择在医院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
刘学的脑子迅速转着,反过来握住廖远停的手,笑的不怎么真:“没有,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叔叔,还以为是陌生人。”他喉结滚动,认真嘱咐,“叔叔可能是来看你的,我喊他进来,我就在门口,有事喊我。”
他放下廖远停的手,廖远停微微眯眼。
刘学再一次骗了他,再一次。
病房外,廖华恩见刘学出来,擡腿就要进去,刘学下意识拦住他,廖华恩低头看看他的胳膊,微微皱眉,刘学收回手,目光诚恳祈求,很轻地喊了声:“叔叔。”
廖华恩看他一眼,推门进去。
一步步走到病床边,他沉默地站在床尾。这是廖远停出事以来,他第一次踏进病房。他看着周边的仪器,看着瘦了一圈不止的廖远停,有种错觉,仿佛刚染过的白发又一根一根地冒了出来,遮都遮不住,想让他抓住,扯掉,抓住,扯掉,抓住!扯掉!
没有人能透过他高大的身躯看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廖远停没什么情绪地喊声:“爸。”
廖华恩回过神,有一瞬间的茫然,看着他的脸,好像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儿子,躺在床上的是廖远停,是他儿子,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廖少爷,不是那个跟他顶嘴的逆子,也不是那个小时候急匆匆跑到他跟前,抱住他的大腿,怪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的小孩儿。
廖华恩嗯了一声。
窗户外的太阳下了山,阳光从桌面移到地上,有沉没不在的迹象。
廖远停看着他,纵然他强硬的外壳再怎么遮掩,额头的皱纹、眼尾的皱纹、脸上的皱纹,都彰显着这个男人不再年轻,他的确更加庄严,但也更加无力。鬼门关走过一遭,无论爱恨还是喜怒,都消减许多。不是不怪、不是不怨,埋在他心里的伤口一直在,只是他经历了这些,没有了过分的执拗,被撞的一瞬间,廖远停能感受到有什么失去了,从他的身体里蒸发了,那是他的孤傲、偏执、疯狂,是他真正面临死亡的畏惧,是他从神坛上跌落的利剑,曾经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就算这天地不仁,他也能换一片天地,但血溅在大地上,他才真正的落到了实处,务实地知道,没有什么不一样,他是个普通人,有着盲目理想主义的普通人,不是所谓的达官富贵追求正义,而是一个姓廖的普通人渴望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