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生离死别
“你说,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哦,反而让大人操不完的心。”一个尖利又故作压低的女声越过许多人的嘈杂轻飘飘地钻进贾桂蝶的耳朵。
贾桂蝶一个激灵,我这是怎么啦?
脑袋像灌了铅,持续地膨胀旋转,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口干舌燥,双眼涩痛,用力半天,还是没能睁开眼睛,意识到是慢慢回来了。
她这是……醉酒了?
突然,她记起来了——中午独自从地里跑回来,趴桌子上冥思苦想,脑子里总是一团浆糊,没有出路,没有出路!
然后就拿出一瓶52度的沱牌曲酒,一口气干了。
一切都要从高三预考失利说起……
就差2分,她就考上了大学。得知自己失利的第一时间,桂蝶就想复读,可是根本没有机会。
眼下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家里早就砸锅卖铁,还东拉西借了一屁股债了。看病都没钱,就拖着,他说四个孩子都还没成家立业,能拖一天是一天。
桂蝶也自己出去借过钱,谁也不富裕,更何况,她这毫无根基,没有还钱能力的人,谁会借她?
所以,只有断了那复读的念想,听天由命,回家务农。反正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耙田种地过来的,这也许就是农村孩子的宿命吧。
桂蝶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如今一去不复返,怪不得别人。
只是几个月下来,除了白嫩的双手长满了死茧,面色晒得发红,桂蝶的心还是如一叶扁舟,摇摇晃晃,找不到地方停泊。
贫穷限制人们的想象,更限制了人们的脚步,还徒增了人们的忧愁。
所以她想起曹孟德那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于是她干了那瓶酒。她不想再烦闷忧愁了。她不想过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盼头的日子了。
种地只可以收获温饱,可她更向往自由的人生,那种有爱情、友情和美好未来交织的人生。
想到爱情,桂蝶苦涩一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同桌的他怎么样了?他现在在干嘛?他还记得我吗?分别时说好地来看我,咋就无影无踪,连信都没一封了?……
“蝶儿,蝶儿,你醒醒,你醒醒!”这是父亲的声音,同时伴着他大口地喘气和剧烈地咳嗽。
她用力睁开眼睛。
她看见父亲那浮肿无限靠近的脸上满是关切。母亲正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小哥正拿条毛巾擦着桂蝶头上的冷汗。
桂蝶收回思绪,觉得有泪在往心里流。不过既然没有醉死,总得继续面对生活。
旁边围了好几个大婶大嫂子,刚才那个尖利的嗓音又响起来,“桂蝶啊,你读那么多书,就是用来吓唬父母的啊?!”
这是邻居杨嫂子,她的儿女都没读什么书,当初有多觉得羡慕嫉妒,现在就有多扬眉吐气。
凤凰落毛不如鸡。如今的桂蝶书没读出去,干农活又干不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还喝酒寻短见,也怪不得乡里乡亲看不起。
桂蝶无言以对杨嫂子,对她和邻居们虚弱地点点头,转过头对母亲说:“妈,水。”
“好好好。”母亲赶紧递上温水,然后回头对邻居们说,“谢谢她婶子她嫂子来看她哈,你们快回去吧,她没事儿了。谢谢哈!”
看邻居们四散而去,桂蝶想坐起来。浑身无力,四肢像散了架,心肝脾肺肾都不像自己的,真似死过一回,这酒鬼还真不好当啊。
父亲见桂蝶活过来,心里的大石头像落了地,四五个小时一直坐在桂蝶床边,对于一个重症病人太难了。
“爹,你去休息。”桂蝶内疚地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蝶儿,有事你要说……出来,以后可不能……做这样的……糊涂事了哈。”父亲不知是难过,还是又有痰堵住了,说话断断续续。
“可惜,爹以后……帮不了……你了孩子,没有人……能帮你,只有……靠你自己……蝶儿……”父亲从喉咙里挤出“蝶儿”两个字,嗓子里一股腥味涌上来,一大口黑乎乎的东西从父亲嘴中喷涌而出。
“血!”桂蝶浑身一颤,酒意全消,“爹!”她心像被割了一刀,凄凉地叫了一声,用手撑起自己不听话的身体,扑向自己那从小给她遮风挡雨的父亲。
“没…没事,蝶儿,爹……爹这……这是……老毛病。”父亲喘得厉害,胸腔里像有千军万马奔跑,心脏像要跑到外面来。
小哥赶紧放下毛巾,跑去扶住父亲,说:“爹,回你屋去躺着吧。”桂蝶连滚带爬,也和小哥母亲一起把父亲送到床上去。
父亲这是又又又严重了。
这大冬天的,对于父亲的肺源性心脏病,肺气肿晚期,那真是要命的。
桂蝶不是不知道利害,只是她现在这状况,自己都养活不了,哪有能力带父亲去大地方看病。
更讨厌的是,自己不仅没能考上大学,让父亲失望透顶,而这次差点醉死,让父亲更是心疼气急!
桂蝶,你就是个王八蛋,你就是个杀人凶手啊!!父亲被你害死了!!
桂蝶惭愧内疚得无以复加,看父亲虚弱地躺在床上,她也动也不动地趴在床边。
现在换自己守护父亲了。
如果父亲能好起来就好了。如果时光能重来就好了。
那她一定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赚好多好多的钱,治好父亲的病,一家人开开心心,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父亲并没有挨过那个晚上。叫到家里来的医生给他把把脉,翻看了他的眼睛,并没有给他开药,瘪瘪嘴摇摇头,走了。
桂蝶还一直拉着他的手,慢慢的,手心的温度变得冰凉,父亲已经走了。
那真是一个冷到骨子里的日子。一九九二年腊月初二。
天地也传递哀思,细雨一直下个不停。寒风吹着树梢,呜呜地像在哭泣。
父亲安静地躺在堂屋中央,一脸慈祥。他只是睡着了,安稳地睡着了,再也不用整夜整夜地喘气咳嗽了。
母亲给他穿上平时最好的衣服,并没有钱去做新的。脚上的布鞋倒是新的,两只脚用红麻绳从中间一捆,脚尖朝着天上,那是他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