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做不到
第87章做不到
阳云林永远没办法忘记那天,他推开书房,门后呛鼻的味道以及父母冰凉的尸体,还有接下来涌进他家里的人群。后来他躲进车库,不让别人找到,自己也逐渐失去对口渴、饥饿和时间的感知,由生命缓慢变成一张白纸。
他就像一株植物,就在快要枯死的时候,岑苍从天而降,并为他带来雨水甘露,将他救活过来。
跟着感知一起恢复的不光有生命,还有痛苦。
每当他对现实感受得更具体一点,失去至亲的痛苦便更深一分,而那些最痛苦的时间,都是岑苍陪在他身边。
岑苍会在他歇斯底里疯狂发泄的时候,将他抱住;会在他噩梦缠身,无法安睡的时候,在床边握紧他的手;还会为让他开心一些,特意准备一个热闹的节日,陪他看整晚烟花……
是岑苍将那个被变故击碎的自己一点一点缓慢拼凑回来。他那些温情和关爱,看似并没有被当时麻木迟钝的阳云林接收到,却在潜移默化中将他人生的底线兜住,陪他度过那些最糟糕的时刻。
他不知道岑苍做这些事的动机,也顾不上,只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些温暖。也许和那时绝望的心理状态有关,也可能和心理医生说他本身有恋父倾向的情结有关,总之,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岑苍。
他十八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快要年长自己一倍的男人,在对方面前,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吐露、一丝暧昧都不敢泄露,因为更怕失去这唯一救命的稻草。他小心翼翼藏起这种感情,竭力扮演岑苍所需要的,那个听话、乖巧的孩子。
岑苍对他好,虽然知道那是一种对晚辈的宠爱宽容,阳云林也第一次在父母去世后,还感到了幸福和快乐,心灵重新有了依托。
然而这幸福那么短暂,隐藏在温情幻象下的,是更深刻的黑暗。
得知岑苍和自己父母去世有关,他或许根本就是罪魁祸首,也解释了他那些动机不明的宠爱很可能是因为心怀愧疚。才刚刚被岑苍所拼凑起来的阳云林,再一次被他亲手砸碎。
他不知道是岑苍害死自己的父母更可恨,还是明明做了这种事还救下他、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在他生命中、令他爱得不可自拔更可恨。但无论哪一种,都让阳云林心口淌血,痛苦不已。
仇恨的种子种下,很快便长成参天大树。他的心也被仇恨所浇灌,长出了疯狂且旺盛的生命力。破碎的人生被仇恨的根须网罗,再次拼凑出了完整。
当有了一个宏大且坚定的目标的时候,活下去变得很简单,做任何事情都变得简单。
他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地来到目标的终点,向施害者索要属于他的公正,而罪魁祸首却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误会,他为之付出的一切,都只是笑话。
更可笑的是,那些宠和爱从来都不是虚假,而他被仇恨遮住眼睛,只知道一味践踏,以至于他能够得到的,最后的温情和爱,也没有了。
晶华年中的股东会议。
阳云林上半年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再次把晶华和他自己拉入大众眼里,从中耀到晶华,他也再次成为行业里臭名昭著的存在。特别是同行们听见他的名字,一个个都咬牙切齿,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但也正是这些举措,让晶华在下行的大环境里逆流而上。第二季度的财报,终于止住了连年下降的趋势,同比和环比都实现了大幅度增长。虽然还未实现年前股东会议上定下的目标,但好转的迹象已经显现,接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在座的股东们,都松了口气,对阳云林上任以来所作出的成绩,纷纷表示肯定。
总结完上半年,展望完下半年,会也开得七七八八,剩下就是大家闲聊。自然,这种时候少不了恭维。
“阳总,二季度的财报实在是太漂亮了。购买晶华的股份,我已经做好了三年亏本的打算,没想到你这一下子,起死回生啊。”
阳云林谦逊道:“孙总,您过奖。这是大家一起集思广益、共同努力的结果。”
“所以说还得看年轻人的,还是年轻人有魄力。我们这些老古董,就是有心,也无力。”
“钱老,您可别这么说。要不是你的支持,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哪里,还是阳总有魄力,敢想敢干,也不受那些闲言碎语的影响。之前岑苍做执行董事时,这些方法我们不是没跟他提过,全部被他一一否定。我们全票通过也没用,谁叫晶华是他当家,这股东大会啊,就是他的一言堂。”
说起岑苍,以前那几位老股东也一并抱怨开了。当年他们给岑苍做小伏低,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晶华最大的几位股东,意见很有分量,说起话来自然也没什么顾忌。
“要我说岑苍这个人,畏畏缩缩,疑心病又重,也就是赶上入世后经济腾飞的好时候,要不然凭他哪里赚得到钱。”
“吴总这话我赞同,除了保守多疑,还喜欢沽名钓誉。能赚钱的法子他不用,害得集团一直亏损,反正亏得也有股东的份儿,他可不急。”
“我也是,简直受够了岑苍。后来阳总找我一聊,大家一拍即合,不为别的,就单纯不想再看他那副嘴脸。我是没想到,阳总工作能力方面也是没得说,果真青年才俊。”
大家聊得起劲,没人注意到阳云林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直到他一撑身,站了起来:“话也别说得太过分,岑苍过去带你们赚了不少钱,更给行业做出了大贡献。如今人走茶凉,你们这样落井下石,这样的合作伙伴叫人怎么信得过?”
交谈声戛然而止,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阳云林怎么突然变了脸。况且当初逼走岑苍,不正是他自己主导的吗?
有人打圆场:“大家也就是闲聊,吐两句槽,用不着往心里去。”
“散会吧。”说完阳云林率先走出会议室。
忙到下班时间回了家,又接着回书房继续工作。
这整天的工作做完,已至深夜。阳云林才扭了扭酸疼的脖子,伸个懒腰去洗漱。
躺在床上,一旦脑子停下来,他就又会不由自主想起岑苍。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长久的生活里充满了亲密的细节,以至于回想起那些日子,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也像人需要氧气而无法停止呼吸一样,无法停止这些思念。
痛苦也终于在恨意消散之后,逐渐清晰地浮现,密密麻麻的,如同蚂蚁啃噬心脏,是细小的疼痛,可以忍受,却又密集,并且绵延不绝。
爱一个痛恨的人,和失去一个深爱的人,都很痛苦,但是这二者的痛苦又截然不同。
前者的痛苦盛大而具体,可以通过报复来转移和发泄,而后者,却隐秘深沉,白天会掩藏在繁杂的工作和人际里,只有在失眠的深夜、惊醒的凌晨和偶然发送发呆的时间堵住心口、掐住喉咙、攫取呼吸。那潮涌而来的沉闷和窒息,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叫人无法逃脱。
阳云林起来喝水,瞥见挂在窗边的岑苍的手杖——岑苍说的,这是他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这支手杖陪伴了岑苍很多年,比阳云林陪他的时间更长,他说不要也就不要了。哪怕是阳云林,他也是说分开就分开了,没有抱怨,也没有不舍。阳云林了解他,他就是这样的人,不管爱的时候多么宠,不想在一起了,也不会有半分留恋。
只是阳云林做不到。
他早就知道自己做不到,虽然看起来他好像无情无义,每一着都要将人置于死地。事实上,当年最后关头踩下刹车,去年冒着生命危险还是将他推下车。
恨他的时候都做不到,如今不恨了,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屋子里还一直保持岑苍离开前的样子,他们共同睡过的床,共同盖过的被褥。但是过得太久,他的温度没有留下,气味儿也没有。
阳云林蜷在kingsize的大床中央,抱着岑苍的手杖。
他用了这支手杖那么多年,总用手心握摸这只鹰头,如今鹰头贴在阳云林胸口,也是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