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七)
晚饭后,李雨升点着灯,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他右手夹着笔,左手夹着一支烟,时不时愤愤地吸上一口。
李雨升写信时往往慷慨激昂,手里的烟卷总忘记掸灰,拖得长长一条掉下来,砸在桌面上,摔得粉身碎骨,还残留着一点死不瞑目的火星。
鹿明烛盘腿坐在小垫子上,后背靠着李雨升的腿,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红色封皮的书翻阅,看得不甚认真,仰起头来吹了一口气,那点烟灰里原本冒着的红色就熄灭了,飘飞起灰灰白白的屑,缭绕的烟雾也被吹得变化形状。鹿明烛盯着看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将烟草的味道吸进肺腑,仰起头枕上李雨升的大腿,道:“这次写给谁?”
“刘家的二儿子。”
李雨升有些敷衍地回了鹿明烛的话,鹿明烛明知道他心思不在聊天上,更何况是自己打扰了李雨升专心做事,却还是转过身半趴着,将下巴垫在桌案上,嘟囔道:“又要写,又不敢寄出去……留在家里都不敢,要烧掉。”
“这次不是信,是悼词。”
李雨升沉着嗓子说着,鹿明烛微讶,转过脸看向李雨升,李雨升也朝着他看过来,表情明显是深沉的,眼底同时隐藏着悲伤的水与愤怒的火,低道:“已经教活生生地饿死、打死了。”
李雨升一边和鹿明烛说话,手一边慢慢停下了,钢笔的笔尖在纸上来来回回敲了好几下,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在偏黄色的纸上留下了一滩黑色的魔,把近边的好几个字都晕染得模糊不清。
鹿明烛站起身,微微蹙着眉,有些忧心地捧起李雨升的脸,低头吻了吻李雨升的额,轻声问道:“先生……我要怎么办?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李雨升叹了口气,先摇了摇头,却又将手中的笔放下,烟也摁灭了,双臂环绕过鹿明烛的腰背,把自己的脸埋进鹿明烛的胸腹。
“让我抱一会儿。”
他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点被烟草呛鼻的味道遮盖的异香。
“媳妇儿,让我抱一次就好……”
李雨升的话像是命令,像是乞求,又像是叹息,鹿明烛眨了眨眼,只应着:“好。”
掺蔸着于颠簸中仰气下颌时,鹿明烛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浸润得雾气蒙蒙的双眼,看见房顶上一团又一团的灰黑色发霉印记间,有两块涂过漆的木板面对面翘起了边,在不断剧烈摇晃。
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又被李雨升的肩膀遮挡住了,鹿明烛抱着李雨升的头,听见李雨升低沉中带着痛苦的声音——麻痹的是身体,痛苦的是心。
或许因为自己本身便是鬼怪、是异类,鹿明烛对于“人”从未有过理解和怜悯,早在若干年之前,鹿明烛便觉得,要真是为了人类大体上能过得更好、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病弱的都能得到照拂、善良的都能得到保护,那就有许多人是该杀的。
——他一直觉得,天师会的那些人不该只要自己杀鬼怪,更该杀人才是。
不过这样的念头,鹿明烛想一想也就罢了。八年前他在落梅城屠杀流匪,竟然都惊动了黑白无常的替身骆欤非与扶应亲自“拜访”,追在鹿明烛的身后做思想教育连带着跟踪监督,实在是快把鹿明烛给烦死。
尤其是……骆欤非和扶应,他一个都打不过,只能摁头听话,感觉太不爽了。
“呜!!”
短暂的分神被李雨升捕捉到,惩罚緈的大开大合暴烈而至,鹿明烛四职蜷缩着痉挛起来,又被李雨升攥着手腕死死轧在被迫酚剀的息溉上,让鹿明烛的眼前几乎要闪起将要昏厥的白光来。
不过雷阵雨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令鹿明烛全身发麻、过电一般的哙咁终于退晁般缓慢散去,濒临沉睡的前一刻,鹿明烛昏昏沉沉地向着,李雨升最近老这么憋着生闷气、强忍着悲伤不是个事,他不能为他一口气把那些讨厌的人都杀了,只让李雨升抱一抱也没什么诚意。
——前些日子杀鬼回来,正好见到纺织厂的赵建果收到了未婚夫送的订亲礼物,是一支粗制滥造的便宜钢笔,就给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姑娘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鹿明烛决定学习一下“常人”的行为,也给李雨升送点投其所好的礼物,哄一哄他开心。
学校学生接连罢课已经三天,每天占据讲台慷慨激昂地演讲,要么就是将教室里的桌椅移开进行彩排表演。不少老师被揪着头发押走,李雨升白天一整天都混在学生堆里,摆着同样目光炯炯、一心向红的表情和动作,饶是如此,还要不断经受被审视打量的冷酷目光。
“提审”、盘问的次数日渐增多,李雨升越来越觉得身心憔悴、力不从心。
世事如同潮水波涛,他李雨升不过是一叶核舟上随意两笔雕刻出来的小人,哪能有逆转江湖的通天之能?
登高怒吼、振臂一呼?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一整日的高度紧张让李雨升的精神近乎崩溃,他低着头,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先是觉得屋子里什么东西这样闪闪发亮,接着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得全身一抖。
“你……你疯了!?”李雨升低吼一声,忙不迭反手用力地关上门,门板撞击发出重重的“哐”的一声,房顶上的石灰都被震得扑簌扑簌掉下来好几块。
“怎么了嘛,看看喜不喜欢~?”鹿明烛优哉游哉地笑着,坐在桌后笑嘻嘻地冲李雨升招手,他面前的桌子上,居然堆叠着小山一样高的、琳琅满目的玉石珠宝,仔细去看,甚至还有些金银方锭之类的东西,哪怕是在夜里,借着那豆丁大的一点点光,都显得熠熠生辉。
“祖宗,我的小祖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究竟哪里来得这些东西!留不得、这可留不得!”
李雨升确实如同鹿明烛想象中那样震惊得合不拢嘴了一会儿,之后的表情动作却与鹿明烛想象中的“大喜过望”、“喜极而泣”大相径庭——李雨升瞪大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只有惊恐,声音压得极低,一把扯过床上的被子,将满桌朱玉翡翠忙不迭地遮盖起来,皱紧了眉头低声斥责:“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家里连张古旧的挂画都不能有!就算你不掺和外面的事,总还有眼睛能看见、有耳朵能听吧?!你没听整日里喇叭都在播报些什么吗!?你没看肖班长他家媳妇陪嫁过来的椅子、那上面那一点雕刻的小人儿都要用刀把图案给刨了!!往家里带这些干什么!怕你和我都死得不够快——”
“干什么!你生什么气、骂我干什么!还不是看你最近不舒心,特意为了让你高兴的?!你以为搜罗来这些东西很容易?你知道我费了多少辛苦心机!”
鹿明烛眉头一拧拍案而起,愤愤然瞪了李雨升一眼,李雨升望了他一阵,还是先败下阵来,长叹一口气道:“好媳妇儿,你心疼我,我领情,但是现在真不是家里能有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听我的……”
“你不就是怕外面有人说你、骂你、打你么,我不怕他们,我保护……唔唔唔!”
鹿明烛梗着脖子一挥手,李雨升生怕他再口吐什么狂言,顾不得满桌子的宝物,窜上去先将鹿明烛的嘴捂了,苦笑着说了好几遍“祖宗你悠着点”,而后捏着鹿明烛的下颌,在他唇上吻了吻,哄道:“好,你是大罗神仙,你是金身菩萨,你神通光大不怕这些,我怕,我怕行了吧,你是不知道……”
李雨升又说起白天里遇到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连一桌子不啻于“炸雷”的东西都混忘了,声音时而因为愤懑而高昂,时而又因为悲伤而低落。
方才李雨升情急之下说出来的那些指摘鹿明烛的话并非空穴来风,相反,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对的。鹿明烛确实不在意人间任何事情,他本就不是人,更游走于所谓的世俗规则之外,除去李雨升,接触的只有妖魔鬼怪,人间闹些什么、闹成什么样子都影响不到鹿明烛,他不必去看、不必去听、更不必融入其中进行模仿揣测。唯有像此时此刻这般,于夜晚时听李雨升念叨一些白日里发生的、经历过的事情,是鹿明烛对“人事”有且仅有、愿且仅愿的了解途径。
人间不好、人们对李雨升也不好。但李雨升是人,李雨升要活在这糟心的人世间,这是鹿明烛顾忌着他,妥协与容忍的事。
李雨升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知道一番自顾自的诉苦之后,微一侧头,便对上了鹿明烛清亮的眸子。
鹿明烛无愧于他的姓氏,一双眼睛天真干净,而且总是湿漉漉的模样,着实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鹿。
李雨升想着,揽住了鹿明烛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