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蒂暗生(三)
芥蒂暗生(三)
晚膳,梦龄没有去服侍,总归他说了,她只需做好分内的事,她的职责是在圣上面前替他说话,服侍晚膳这种事,自然用不到她,干脆不去跟前儿显眼。
一天的糟心事下来,她自己也没心情吃,独儿个溜达到太子寝院后面的溪畔,坐在岩石上,托着下巴,对着天上的明月静静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
扭头一瞧,是林林一手拎着油纸包,一手提着灯笼走过来,冲她扬扬下巴:
“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饿着肚子啊。”
说话间到她身旁坐下,搁好灯笼,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的艾窝窝。
梦龄不忍拂她好意,便拿起一个捧在手心,慢慢的啃了起来。
月光如水,繁星点点,清凉的夜风徐徐拂面,空气中伴着声声蛙鸣,漫着花草的香味,林林的手缓缓抚至颈间那道浅淡的红痕,忽地开口:
“当时冰凉凉的刀刃架在这儿,我的脑海里闪了无数个念头——”
“什么念头?”梦龄侧过脸问。
“若我被杀死,他对外会怎么说?最后我会落得什么名头?”
林林微微蹙着眉心,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危险且微妙的情境中,幽幽道:
“运气好点,他像曹操一样,推说自己梦中杀人,醒来毫不知情,给我一个冤死忠仆的名分,然后心怀愧疚,从此善待我的家人。要是运气不好呢,他指责是我欲对他不利,趁夜里谋害于他,他拿起匕首,不过是为了反击。我呢?不仅白搭了条小命,还落下恶名,从此牵连家人,再不能擡头。”
梦龄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放下手中艾窝窝,林林长长吁了口气:
“万幸啊,关键时刻,他清醒过来,我捡了条小命,他和我,也都保住了名声。”
梦龄无言,轻轻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林林冲她笑了下:
“但是梦龄,我一点都不怨他,仍旧兢兢业业的效忠他,绝无半点异心。”
梦龄讶异:“为何?”
“因为——”林林微微苦笑,“他已然是紫禁城最好的主子了。”
梦龄眸色骤深。
林林接着道:“万岁爷自不必说,因他丧命的宫女不知有多少,贵妃的雷霆手段你也领教过了,其他各宫娘娘,皆被贵妃踩在脚下,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碾为灰尘,都不是好去处。唯有太后和太子这里,大树底下好乘凉,是个不错的安身立命之所。太后虽性子暴躁了些,好在心思都写在脸上,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不触逆鳞,便相安无事。太子呢,与太后正正相反,心思深沉不可捉摸,但他待下宽仁,轻易不与人计较,只要不离得太近,这差事当得倒也轻松省心。”
梦龄明白了她的来意,轻轻点头:
“懂了,你放心,我不会生出二心的。”
说罢,梦龄缓缓收回自己的手,不想才刚撤走,便被林林反手捉住。
“梦龄。”
清澈的溪水映出两个并肩而坐的袅娜身影,她望着她的眼睛:
“我来,不是为了当说客,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嗯?”
“你与殿下,既是朋友,也是主仆,太子与宫女,原就是不平等的。”
心底波澜陡然被掀起,梦龄霎时红了眼眶。
林林又道:“你们身份不同,地位不同,所走的路自也不同。殿下当然知道贵妃在有意挑拨,他也知道,阿绵不见得会从了贵妃,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斩断,他心难安呐。就像他放在枕下的匕首,未必是想伤谁,不过是求一个心安,好稳稳入眠而已。”
“我明白,我都明白。”梦龄垂下脑袋,“他的人生赌不起一个如果。”
林林颇感欣慰,松开了她的手:
“那便好。”
“我就是想起姑姑的话。”梦龄神色黯然,“隔了十年的时光,终究是不一样了。”
“人与人之间,隔的何止是时光啊。”林林叹息,“还隔着人情,隔着立场,隔着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
梦龄回味着她的话,只听林林又道:
“就拿你和阿绵来说,你在清宁宫,她在宫正司,清宁宫的主人是太子殿下,宫正司却听命于贵妃娘娘。你们不在一条船,如何安安稳稳的做朋友?”
梦龄巴巴地问:“不能把阿绵拉到我们船上吗?”
“傻姑娘。”林林笑着摇摇头,“你们十年未见,你对她了解多少?人是会变的,尤其身处紫禁城,为了生存,多少人违背本性?何况我听说,这姑娘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冷,跟谁都不亲,就连爹娘去世,也没掉过泪。你呢,不过是个儿时玩伴,能让她有多珍视?”
梦龄默了片刻,低低道:“她一直戴着我送的五彩绳。”
“好。”林林不与她争执,换了个新的角度:“就算她在意你,诚心想到咱们这条船,贵妃会饶了她?恐怕她的脚还没跨过来呢,就被踹河里了。”
梦龄无言以对。
林林语重心长:“太子不让你见她,一是为自己的安危,二也是为了她好,你们走得太近,她夹在中间,要么做那边的出气筒,要么被当成下套的工具,怎么都好不了,对不对?”
“对,你说得对极了。”
梦龄垂眸,复又举起手中的艾窝窝,一口一口的啃,咀嚼,下咽,与之伴随的,还有自己的天真。
“紫禁城看起来很大,实则很小,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容不下一份纯粹的情谊。”
林林俯身摘了两片草叶子,随手扔进溪水中,道:
“就像叶子飘在水中,隔着层层水波,想怎么走,哪由得着自己啊,不知不觉的,便离得越来越远,直至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