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齐大非偶
他脸上一贯温煦的神情未褪,看着她的眼眸却微微眯起,右手也不自觉地抬起,抚上了左肩尚在隐约抽痛的伤口。
不知是不是千灯的错觉,这光华如初阳的郎君,在一瞬间显出一丝仓促掩饰的黯然。
璇玑姑姑深悔失言,但此时也只能假作不知,上前打招呼:“崔少卿起身走动了?明日便是寒食,县主给郎君们送节礼来了。”
“有劳县主和姑姑了。”崔扶风声音微沉,请他们入近竹堂内,“大夫嘱咐我多走动,说是有利于恢复。”<
穿过庭中潇潇竹丛,进入近竹堂,便看到崔家那位嬷嬷正在收拾屋内,从食盒中取出各式精巧花酥放入柜子中。
听到声音,她回头道:“明日寒食,郎君既然不回去,那我就回去禀报说大夫交代不宜走动吧。另外夫人备了松花茯苓糕和透花糍……”
她目光落在崔扶风身后的千灯身上,也看到了她手中的食盒,后面的话便吞回了腹中,向千灯行了一礼。
崔扶风慢慢在椅中坐下,问:“嬷嬷怎么忘记了,我不爱吃豆沙,茯苓怕是也和我现在吃的药性相冲。”
嬷嬷瞥了璇玑姑姑手中的食盒一眼,面无表情收回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是老奴多虑了,想来县主体贴,王府的糕点定然更合郎君口味。”
出门时她指指桌上的药汤:“郎君趁热喝药,我这便赶紧回去了。”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问璇玑姑姑:“姑姑能借一步说话么?关于我家郎君的伤势,有些事请教。”
璇玑姑姑忙应了,跟着她出去了,屋内只剩了他们二人。
因为适才的事情,千灯与崔扶风相对无言了片刻,一个不愿开口,一个难以开口。
沉默片刻,千灯取出自己为他挑选的香囊送上,说:“之前多承崔少卿关照,薄礼回赠,还望崔少卿不弃。”
崔扶风接过来,望着上面烟云隐麒麟的纹饰,又抬眼看向千灯:“这花纹古拙雅致,麒麟气韵也生动,是难得的珍品。”
千灯点头道:“是呢,我想着这般矜贵脱俗的麒麟,这世上能衬得起的人可罕见——不过刚好,我府中就有一个崔少卿。”
这话入耳舒适,入心熨帖,崔扶风唇角终于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县主如此有心,我却之不恭,那便收下了。”
千灯心下微松,含笑看着他将银香囊系于蹀躞带上,又说:“过几日我帮你配条络子,鎏金香囊配银青色可好?”
“县主配的,自然好。”崔扶风拂着湖蓝色的罗衣,想想又道,“其他郎君这段时间来也受了不少波折,县主也该安抚一二。”
千灯顺理成章地指指自己带来的匣子,道:“自然,每个人都有,一样的银香囊。”
窗外拂进来的春风明明依旧那么温煦,但崔扶风脸上的笑意却彷如冻僵了几分,顿了顿才别开头:“应该的,县主做事周全。”
千灯想着适才自己觉得不妥的那些话,懊恼间一回头看见放在桌上的药,忙起身去端过来,递到崔扶风手中:“崔少卿喝药吧,嬷嬷嘱咐了,要趁热喝。”
他撑起身去拿药碗,却在堪堪碰到药碗时,左肩一颤,手垂了下来。
“小心。”千灯忙端住碗,犹豫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试着冷热,一边提起自己心中感觉不妥之事,希望能跳过刚刚的不愉快。
“适才在收拾衣料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郑饶安的熏炉中发现了金线簇成的‘郜国’二字。”
“嗯,说起来,如今案子都落幕了,可曲江池的翠羽裘和郑宅的凫靥裘,我们却依旧理不清头绪。”
“我记得素纨姑姑说过,当日鸣鹫潜入公主府时,府中也同时遭窃,那件凫靥羽斗篷随着郜国公主最喜欢的一批金银首饰失踪了……”
若郜国公主委实打定主意自尽,那批她最喜欢的首饰应当都会成为陪葬品,随她一起落葬。
就如千灯母亲的葬礼一般,按照规格礼制,事死如事生,带着她生前心爱之物离去。
可如今,郜国公主案子已经完结,丢失的财物却一直未曾寻回。就像消失的商洛一般,成为了这个案件又一个悬而未决的点。
“这案子,并未结束……我已经让人去商家去打探了,也不知纪麟游是否真的带商洛回去了。”
药汤正好温热,千灯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的唇边。
春日阳光筛过窗外疏疏的竹叶,散碎的光点笼罩在他们身上微微摇曳,也似摇曳在他们的心旌上。
崔扶风慢慢张开双唇,喝下了她喂来的药汤。
因为她俯头轻吹热烫药汁的双唇,低垂望着药碗的双睫,那苦口的药汤似乎也变得甘甜起来。
他们靠得很近,就连窗外春日的风都似乎穿不进他们之间的距离。
因为心口的悸动,崔扶风垂下眼,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只能扯起了其他话题:“听说县主今晨于朝堂之上当众结了郜国公主案,干净利落,如今全京城无不叹服。可惜我因为病情而无法上朝,没能亲眼目睹。”
“我只是讲述了咱们这段时间以来探索所得,此案崔少卿居功厥伟。”千灯将碗中的药一勺一勺喂给他,轻声说,“只是如今朝廷已经抄查郜国公主府,可商洛尚无下落,我甚至有点怀疑,当时昌邑郡主承认商洛在公主府,只是为了趁机到书房毁灭证据而已。”
“晏蓬莱怕是还藏着我们不知道的内情……不过无妨,目前他还在县主控制下。”崔扶风思忖着,慢慢喝着汤药,“商洛的失踪,应该是晏蓬莱察觉了他可能泄密。但事到如今,罪行早已败露,昌邑郡主逃跑时带走他还有何意义?”
“不知为什么,此案明明人证物证俱全、案情线索明晰,可我心里总是有些没底,总觉得,内里还有我们没能探究到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千灯踟蹰着,却又不知如何表述。
就像她在庄子上完结了母亲的案子后,虽然知道按照逻辑走向和案情推理,凶手和犯案过程都清楚明白,可真相似乎就是隔着一层纱,让她心底不敢彻底确认。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知道母亲为她指的夫婿是谁;不知道杀害她的凶手是谁;不知道时景宁因何而死,不知道他最后留下的“兔子”与“井栏”究竟为何……
崔扶风望着她,而她望着窗外,两人都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