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偿命
其实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对孟夫人的承诺是什么。
可他此生此世,不可能忘记她临终前溃散的目光、最后的哀求。她执着地让他答应,帮孟兰溪成为县主的夫婿,成全他的人生。
因为这一世对她的亏欠,因为她无法瞑目的祈愿,他不顾一切,应允了。
可他没想到,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入昌化王府,想要帮助孟兰溪得到县主,最终却在与她相伴探索的流转时日中,沦陷了自身。
洗清孟兰溪的冤屈后,他没有离开;苦寒冬日过去后,他返回朔方处理了事务,又无法遏制心头辗转的思念,带着给她准备的生辰贺礼,返回了她的身边。
那时候他便知道,这世上让他难以把控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可情既已起,又有谁能抵挡抗拒?明知不应该,可他还是唤了她“灯灯”,在最脆弱时紧拥住她,将不愿被人发现的一切深埋在她的怀中。<
可惜事到如今,短暂的梦也该醒了。不可能的妄想终究是镜花水月,在重重伪装下开始的恋慕,最终只能黯淡收场。
他已无法实现母亲的遗愿,那便只能竭尽自己的一切,尽力求她在九泉之下安心。
在屋内的人都看着他们,但就连纪麟游都没有动弹。
毕竟他们最了解,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凌天水,何必徒劳尝试。
凌天水将目光从千灯身上收回,转过身,迈出了这阴暗逼仄的停棺小屋。
孟兰溪望向千灯,眼中神情复杂难言。但最终,他还是紧抿双唇,跟着凌天水出了门。
门外,金家和孟家人早已聚集。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正是金保义。
他一直站在外间,虽然未听到全部动静,可大致内容早已清楚,明白杀害自己儿子的人究竟是谁。
他苍老了许多,鬓边也几日间便显斑白了,脸上耷拉下来的肉皮颤动着,看来又是可怖,又是可怜。
可此时看着凌天水带着孟兰溪一步步走出来,满院无人敢上前阻拦,就连金保义也只是绝望而凶狠地瞪着孟兰溪,身体颤抖,作声不得。
眼看他们就要出门离去,千灯快步赶到门口,厉声问:“凌天水,你庇护凶嫌、欺瞒官府,还妄想一走了之吗?”
凌天水微侧过脸,问:“那县主要如何?”
“杀人者,必得偿命;帮凶者,亦照国法惩处。”千灯大步跨出阴暗的门,站在炽烈的日光之下,厉声道,“凌天水,我知道你今天必定会来,所以早已在周边布置好人手。纵然你身手绝世,可你单人匹马,觉得自己可能毫发无伤带走凶手吗?”
早已叮嘱过她要私下解决此事的崔扶风,向着千灯走了两步,启唇低唤她:“县主,不如……”
千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凌天水,任由阳光映射得她浑身通透明亮,不可逼视。
崔扶风的目光在她凛然的面容上定了片刻,眼前局势已至此,他最终只摇了摇头,黯然垂下了要阻拦她的手。
凌天水的目光扫过外围,果然看到了已布置在周围的昌化王府侍卫们。
他初任王府典军,纵然一过来便能服众,但昌化王及世子留下的侍卫们,自然率先听从县主这个王府主人之命。
而因为调换了职位,原属于他的北衙禁军神策军,他也已经无法调动,正如她所说,他要带走孟兰溪,就得单人匹马杀出长安。
原来那一番情真意切要让两人长相厮守的盘算,只是她为了这一刻而埋伏下的陷阱。
他冷冷问:“你设计我?”
千灯一字一顿道:“我想救你。”
胸臆间波动过似激湍又似抽搐的血潮,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
他盯着千灯固执倔强却被热泪染红的眼眶,一瞬间迷离恍惚,仿如她将他拥入怀中那一刻,天地氤氲朦胧。
就在这一瞬间的迷惘中,旁边传来一声凄厉痛呼。
原本都在关注对峙二人的旁观者们一怔之下,纷纷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站在凌天水身后的孟兰溪趔趄扑倒,后腰上血洞汩汩,转眼半身染红,看着十分可怖。
身旁持着染血匕首的人,正是不知何时欺近他的金保义。
他状若疯狂,扑向委顿在地的孟兰溪,嘶吼着“你还三郎命来”,抡起匕首还要再度刺下去。
凌天水下意识赶上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掌大力拧转。
沾满了血的匕首顿时滑脱,孟兰溪的血染红了金保义的手。但他如疯了一般挣扎奋扑,竟连凌天水都不惧了:“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可孟兰溪哪还需要他再动手,他被刺中要害,后腰已被血水浸湿,此时痛得喉口嗬嗬,目光涣散,早已必死。
凌天水的耳边,仿佛又响起母亲临终前的话——
兰溪他,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要帮他……
他应承了。
可此生此世,他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没能守住对她的任何承诺,没能让她在九泉下瞑目。
她白白生养了他这一场,而他也永远驰不出那片落日如血的荒漠。
在绝望与痛苦下,他一手扼住金保义的脖颈,一手操起地上的匕首,就要照着与孟兰溪一样的要害刺下去。
“凌天水!”
面前素影晃动,千灯的声音又急又厉,随即,手臂上传来刺痛,将他的神智猛然扯回。
他看见千灯挡在他的面前,他所送的利刃被她从臂钏中拔出,刺入了他的右臂手腕,阻住了他疯狂的举动,帮助金保义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百炼利刃的血槽上,汩汩流下了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