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孰是孰非
多日未曾安歇,安西都护府为千灯清理好房间,她沾枕头便睡着了。
只是思绪太过紧张混乱,梦里依旧烦杂不安。
即使合上了双眼,可她的眼前总是虚影般叠印着沾染鲜血的三圣器,它们在火光中发出夺目却诡异的光华,让她的双眼如直视日光般疼痛,在梦里潸潸落下泪来。
她梦见祖父、祖母、父亲与母亲在龟兹水草丰茂的大地上带着她纵马,一家人与她年幼时一般说说笑笑着,然后,她的马越来越慢,怎么催促也依旧赶不上亲人们。
最终,她只能茫然又悲伤地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驰入了密林,消失在万仞雪山之中。
她听到熟悉的温柔话语,轻轻在耳畔响起:“县主无须担心,我会与你同行、同谋、同归……”
她回头望见崔扶风一如既往温柔关切的眼神,压下了她心底的恐慌忐忑,却涌起了难言的愧疚——
是身后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揽入怀中,灼热的双唇比龟兹的日光还要炽烈,让她晕眩窒息,却又无法自禁身体的颤抖,抱紧他,如同溺水的人抱紧失而复得的浮木。
“凌天水……李颍上,无论你是谁,请你……别像他们一样,抛下我……”
醒来已是日近黄昏,天气尚且燠热。
她在惺忪中抬手,恍惚遮住自己要睁开的双眼。
“县主,你可醒了!”玳瑁早已守在床边,见她醒来,赶紧起身帮她打水擦拭泪与汗,一边讲那日她与千灯逃出王宫失散后,她就被安置在这边了,可一直担心县主那边的情况。如今知晓县主安然无恙,可算放心了。
听着她的絮叨,千灯随口应和着,觉得心头的重压也似减轻了些。
正在起身之际,外间忽然传来动静,有人大步走进院落,抬手就拍门:“仙珠!仙珠你回来了?”
能这般兴高采烈又没心没肺喊这名字的,除了鸣鹫还能有谁?
玳瑁无可奈何拉开门,下一瞬鸣鹫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仙珠,听说龟兹人欺负你!还说你傻人防火(杀人放火)……”
话音未落,他看见千灯改装后的模样,顿时愣住了:“仙珠?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怎么这么丑?”
他其他话都说得乱七八糟,唯有“丑”倒是说得字正腔圆。
千灯无奈,示意玳瑁先出去,将门带上:“我如今在龟兹这边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你别随意声张。”
“那也该弄个龟兹女人的脸面啊,怎么弄成这样!”
“我觉得这样挺好,方便行事。”
鸣鹫嘟嘟囔囔十分不满,抬手想要扯扯她的头发确认一下:“我就说你早该听我的话吧?要是你去回纥当王妃,龟兹还敢欺负你?”
千灯打开他的手:“我不可能去回纥的,我现在一心只想解决龟兹这边的事情,其他的我无暇去管。”
“他们这么对你,你还要管他们?”鸣鹫嗤之以鼻,然后在她面前坐下,说道,“其实我有个好蹄子(提议),只要你点头,你就是西北的女王了!”
千灯心下无奈,又只觉荒诞。
短短时间,竟有两个当女王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而且提议的人还似乎都能帮她办到。
“西北的女王是什么意思?”
“反正龟兹王全家对不起你嘛,干脆你也对不起他们!我回纥出兵帮你打他,以后你孔子(控制)龟兹,我孔子回纥,我们再成个亲,西北这边不都尽在我们爪子(掌握)了?”
对鸣鹫这荒诞的设想,千灯不但懒得和他探讨,甚至还将他赶了出去。
他却理直气壮,隔着被她关上的房门还试图劝告:“仙珠,别傻了,跟我一起你肯定缝缝管管(风风光光)坐泳(拥)西北,有什么不好?”
许久,里面也没传来千灯的回应。
他不甘心地贴着门,想听听她的动静,身后却传来崔扶风淡淡的声音:“鸣鹫王子,看来县主对此并无兴趣,你不必徒费口舌了吧。”
鸣鹫瞪他一眼,想从他脸上找出幸灾乐祸之类的表情,好趁机吵一架出出气。
可惜崔扶风仪容朗畅,那派疏冷风姿在龟兹的烈日下更显卓然脱俗,让他心头的无名火都发不出来了。
虽说他自认为身手过人,而崔扶风在他看来天天在养伤,身娇体弱,但不知怎的,他感觉这人骨子里挺不好惹的。
看看依旧毫无动静的屋内,他只能悻悻离开,懒得与崔扶风起争端——毕竟这方面,他毫无获胜把握。
等他离开后,玳瑁赶紧开门请崔扶风入内。
“县主休息得可好?”崔扶风询问着,将手中几份卷宗递到她面前,“仓促之间,只遣人查到些许进展,我先送来和县主商讨一下。”
玳瑁机灵地奉上餐食就退下了,替他们带上门后守在外面,免得鸣鹫去而复返。
千灯接过卷宗,抬眼看见崔扶风与梦中一般关切的目光,忽然觉得心底涌起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在她驱逐了凌天水之后,最茫然无助时,是依靠着崔扶风支撑下来的。
身为氏族之冠博陵崔家最出色的子弟,他为了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她的未婚夫候选名册上,背后的艰辛与付出她可以想见。
而如今,李颍上重新归来,她便陷入迷惘,差点将崔扶风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抛诸脑后,岂非等于忘恩负义?
因为心头的歉疚感,千灯不敢看他,只低头喝着酥酪,一边取过卷宗翻看。
崔扶风对于她的话总是放在心上,而且行动迅速,第一份果然便是薛昔阳的行踪调查。
“薛昔阳精擅十部乐,多有西域歌舞,我到龟兹关防处查了十年至七年前的通关文牒,他年少时确实来过龟兹,也在西北混迹过。”崔扶风将基本情况与千灯介绍了一下,让她看上面详细的内容,“另据他自己所说,他在龟兹学了琵琶与筚篥,在疏勒学竖箜篌,还在康国学了胡旋舞等等……也因此他在进京后在各场游宴中大出风头,广受诸王追捧,并在他们的举荐下一举夺第。”
千灯细细看了一遍,说:“难道他在西北只学乐舞,并无牵涉西域各国争端的迹象?”
“对,确实只学诸国乐舞,混迹三教九流,并未与任何显贵有交集。而他出自沛郡,并无河东薛氏那般显耀,因此族中多求诗书闻达,像他这样沉迷于琴棋书画的,也算是荒诞妄为的不肖子孙。因此他进京后从未回故土,大概之前在族中多受排挤,因此不睦。”
“他父母兄弟呢?”
“他父亲身患消渴症(注:糖尿病),手足溃烂,双目失明,他母亲早逝,后母也是他出外游历后才进门的,自然不可能撇下丈夫和亲生孩子,进京去找这个陌生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