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夕阳血 - 千灯录 - 侧侧轻寒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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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夕阳血

她这激烈庄重得近乎誓言的话语,让其他三人一时都被震慑,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东方渐现墨蓝色,这一番变故冲突至此,已届黎明。

许久,李颍上手持着火把,示意薛昔阳随他走:“走吧,将你与叛军、西番军的阴谋好好交代一下吧。我这边可不是龟兹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对你特殊相待。”

薛昔阳早已知晓落到他手中肯定无法善了,神情倒也坦然,只看看千灯,又分明故意地看向崔扶风。

显然,他可以束手就擒,但作为他同谋的崔扶风若是不受惩处,他心下肯定不服。

见他如此,崔扶风强抑住失落与愤懑,开口道:“薛昔阳,虽然县主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我始终有自己的明确目的,纵然为此而受责罚,亦是心甘情愿。可你身为龟兹显族后人,却一心只想着颠覆故国,甚至为了仇恨而勾结外敌让故国陷入战火,如此行径,怕是无人能容!”

“自然,崔少卿这种一生完美顺遂的人,当然不会懂我的人生。”薛昔阳却只望向千灯,道,“大概,这世上只有县主理解我的心情——理解我温柔爱笑的母亲、严厉慈爱的父亲,还有我兄弟姐妹一夜之间全部失去,是何等痛苦!我身为人子,怎么可能不向龟兹王讨还公道,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他热切又绝望地望着千灯,仿佛要找到一个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证明,他是正确的,哪怕为千夫所指,只要这世上有她懂他,便也稍觉安慰。

可千灯却只望着他缓缓摇头,说:“不,我不理解。”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虽只是乡野出身、识字不多的妇人,可当她临终前明白了真相后,却终究选择将一切都吞入了自己的腹中。

就如她在千佛洞中,隐而不宣地私下解决太子所有的阴谋。

因为,太子有罪,可他代表的大唐是无罪的。动荡的时局、纷乱的朝堂,何必让无辜百姓多承受接踵而来的丧乱。

“薛郎君,其实我祖父当年,与你的遭遇相似。但他选择的道路,与你并不相同。他身负冤仇远走他乡,多年后回归故国,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回来保护龟兹百姓,捍卫西北安定的。如今你因自己一个人的仇恨,而使得整个国家陷入动荡,纵然龟兹王当年迫害你家族,可王子、王侄、王女,他们只是无辜的稚儿,你却都要残杀加害,于心何忍?”

“那我呢?当年我逃出龟兹的时候,亦只是一介稚儿,为何没有人可怜我?”

“正因如此,你更不该变成和当年你仇人一样的人。”千灯厉声道,“薛郎君,纵然你身负血海深仇,可仇恨不该用无辜者的血来清洗!你这不是复仇,而是加深你们家族的罪孽,从此龟兹人提起你们家被灭门,只会拍手称快。从你开始屠杀复仇的那一刻起,你们苏那黎家,才是真的覆灭了!”

这疾厉的话语,让薛昔阳打了个冷战,呆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了当初昌化王重回龟兹时,父亲对年幼的他说的那句“这才是真正的复仇方式”的含义。<

他两眼虚焦,喃喃问:“是我错了吗?这么多年来,我渴求的、追寻的……刻在骨子里不肯放弃的事,难道都是错的?”

“对,你确实错了。”旁边崔扶风缓缓开了口,道,“你以为,你的人生,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把为家人复仇当成人生目标走了二十多年,你竟没察觉到幕后的真相吗?”

“真相……?”

薛昔阳此时心乱如麻,只挤出恍如呓语的两个字。

“县主说我喜欢在背后执棋,可其实,真正躲在背后谋划了二十年大局的高人,比我可厉害多了。”崔扶风贴近他,不疾不徐道,“那群拼死救出你的叛军,既然能在军中潜伏这么多年,自然是有谋划的——显然,不可能是当时尚年幼的县主,他们的目标,当然另有其人。”

薛昔阳茫然看着他,许久,才从自己一片混沌的脑子中搜索出模糊的意识来:“是我……或者说,是苏那黎家……?”

“对,西番要举军东进侵略大唐,龟兹是拦在前路上最强的一个阻碍。可如今的龟兹王当年吃过西番的亏,西番既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只能选择培植足以抗衡王族的势力进行分化。显然,最初选择的,就是你们苏那黎家。”崔扶风的声音低缓而肯定,“可惜,你家功亏一篑,让他们失望了,只能留下了你,万一你能身负血仇,如昌化王一般回归龟兹呢?但显然,你如今的样子并不能让他们满意,所以他们择取了更好的人选——昌化王的后裔零陵县主,而你,不过是他们用复仇控制的一枚弃子,到如今,利用价值也已经榨干了。”

他的话语如此无情,却清楚揭示出他命运背后隐藏的真相。

“难道我这一生……”薛昔阳喃喃着,似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这残酷又可笑的身份。

他的目光求援般地转向千灯,似乎在祈求她能帮帮自己,告诉他崔扶风的判断是错误的,他的命运并非如此。

可千灯望着他,在黎明破晓的第一缕湛蓝天光之下,她的目光冷静清亮得如此残忍:“薛郎君,希望你迷途知返,不要执迷于被仇恨控制的过往,不要再残害故国人民,更不要做遗臭万年的祸国罪人。”

“可我……我已经是龟兹的罪人了,我和苏那黎家,会永远活在唾骂之中,无法救赎……”

一直一言不发的李颍上却忽然开口,道:“不,你如今面前,就摆着一个机会。”

薛昔阳那晦暗绝望的目光中陡然呈现一丝光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西番残军如今应当还剩二三成力量,但我们北庭军对于安西这边的地势尚不熟悉,难以迅速找到他们剿灭有生力量。”李颍上示意龟兹王城外那苍茫的万仞山河,“若你能提供准确方位,帮助我们断绝他们继续侵略的力量,定能保龟兹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平稳安定。到时候,你与苏那黎家虽然洗不清罪名,但至少,我定会帮你们扳转口碑,让天下人知晓你一家的苦衷与困境,在是非过错中,任人评说吧。”

毕竟,他家大错已成,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转了。

“是,我苏那黎家,先是反叛投敌,再勾结外族屠杀龟兹王族,唯一能做的,便是戴罪立功,尽力弥补了……”

薛昔阳西望千山之外,喃喃道:“走吧,若说叛军与西番军的部署,没有人比我这个细作更为清楚了。”

虽然他陡遭巨变,确有幡然醒悟的模样,但知道他要带他们去往西番军集结地,崔扶风还是给李颍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提防。

李颍上略一点头,迅速调集朔方士兵,分派布置各自任务。

此时天色已亮,随同而来的士兵等候着集结命令。在呼啸而过的晨风中,忽然传来筚篥苍凉呜咽的乐声。

是随千灯而来的龟兹士兵,在等待中吹奏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乐管。龟兹是西域最能歌善舞的民族,在这最后的大战前夕,依旧不忘吹奏一曲。

“这是龟兹的战歌,龟兹战士们出征之前,怀抱必死之志,常唱起它……”在她旁边不远的薛昔阳静静听了一会儿,用他那天下罕有匹敌的嗓音,与战士们一起唱起了这首歌。

我死于高山,再望故乡云。

我死于江河,再饮故乡水。

我死于他乡,魂魄复来归。

我死于故乡,永世不离分……

这悲壮的歌声穿透荒漠,在初升的朝阳之下,匝地的荒草之中,上百人齐声而唱,粗粝的嗓音相互激振,有一种苍凉壮阔的无垠气象。

千灯只觉眼中泪水不可遏制,仿佛看到祖父当年率领士兵们捍卫家国之时,也曾在染血的沙场上唱着这首歌,义无反顾地奔赴前方,哪怕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亡。

故乡,她父祖用鲜血守护过的地方,如今,轮到她肩负起重任,为它而竭尽全力了。

出发的号角已经吹响,薛昔阳停下歌声,忽然转头对千灯笑了一笑,说:“县主你看,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可兜兜转转千里迢迢,又回到了故乡,游魂……终究得复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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