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仙人冢(13)
葬仙人冢(13)
梵音宫中的九宗群英一个接着一个被悟了祖师招去交谈,又陆陆续续辞行下山。
翠木环绕中的重重庙宇,显得愈发空寂。
看着一双双原本意气风发的明亮双眸黯淡下来,仿佛有残破丑陋的飞蛾薄翼在眼瞳之下闪过,易玦数次凝望着主殿的方向,心头涌起冲动。
她的作风向来是谋定而后动,但她头一次想不管不顾地,提前操纵傀儡闯入大殿,将悟了祖师那张伪善的笑容一劈两半,再一捧烈火将那座红墙斑驳、沾染过不知道多少鲜血的寺庙燃烧殆尽。
让犹带余温的灰烬,伴随着罪恶一同被风扬去,散落天地,功过皆交给山川星辰、后世人评说……
但她不敢赌。
若是无法一次性将那些由“天道”操纵的行尸走肉和提线傀儡一网打尽,放任他们无休止地在各大宗门世家中蔓延……
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只会让灾祸在易玦看不到、也无力挽回的地方,无穷无尽地波及更多人。
有时,易玦也会感到迷惑:她所践行的,真的是最正确、最优化的道路吗?
有没有更加快速、更加完美的“解法”呢?
她能不能做得更好一点呢?
恍惚之中,易玦会产生一种错觉:那些没有被她及时救下的、仍在“它”的掌控中浑浑噩噩的人们,他们的手仿佛正环绕着她的脖颈,他们的头仿佛正垂在她的肩头,模样、神态各异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她,发出无声的诘问——
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为什么没有更快救下我?
为什么不能让我免于祸害?
为什么……
易玦紧闭着双唇,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背负着脊背上沉甸甸的重量,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着。
脚下的分不清是血还是汗,也无法分辨是别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她只能怀着如此未知的恐惧,一刻也不敢停歇。
再一次透过雕花木窗,易玦望着远处高耸的尖塔、檐角摇曳的铜铃,缓缓吐出一口气。
再等等,再等等吧。她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在煎熬的等待中,易玦静静擦拭长刀,而这把从未认过主的无名之刀,似乎隐隐察觉到她纷乱的心绪,有瞬间的微微震颤,但等易玦仔细再看,却发现它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
或许从来不存在什么“最完美的解法”,即便存在,也不可能降临在她普通平庸的大脑中。
易玦近乎自嘲地想着。
至少现在,她不得不采取更稳妥的办法,维持住敌在暗、我也在暗的微妙平衡。
道友们,只能先委屈你们和那怪虫挤一挤了……
易玦怀着轻微的愧疚与歉意,目光扫过青年们尚显青涩的面容,默默将他们的长相与身份记在心里,再同步给星浔。
熟悉的面孔逐渐减少,易玦隐隐有种预感——或许很快,就要轮到她了。
……
与此同时,镜华尊者终于踏过青山上望不见尽头的石阶,抵达梵音宫。
由于怀慈佛祖遗骸的特殊性,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力可填海的修士大能,皆只能以双脚亲自走完漫长的石阶,在自身一道又一道沉重的脚步声里叩问心门。
攀登至山腰间时,镜华尊者仰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衣袖随风飘扬,腰间缀着的一串串小银镜叮当作响。他看见怀慈佛祖悲悯的面容,在翻涌的云海中若隐若现,无声俯视芸芸众生。
而他,搅动风云、忙忙碌碌大半生,到头来似乎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空旷的山道上,镜华尊者听见自己的步伐声如玉石掷地,溅起重重回响,一步,两步……
余音回响在t青山间,刹那间像是正在与从古至今那些怀抱婴孩上山寄养的、郁结于心向僧人乩福问祸的、满怀期望求佛庇佑前程的……那么多那么多凡人重合。
好似满头银丝、缓缓登山的镜华尊者,与那些疲惫的、无奈的、悲苦的、憧憬的、惠然的凡间面孔,也并无两样。
镜华尊者仰望怀慈覆盖青苔的面容许久,回过神,甩袖冷哼一声,身上又是一阵交叠的银镜相碰。
他和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可不同,他会一直、一直活下去……
弯腰咳嗽几声,他抑制住喉间的痒意,下意识地掏出袖中的小瓷瓶,瓶中却空空如也,没有一颗丹药从中滚出,反倒是泄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被风吹散。
镜华尊者盯着凑在瓶口下的空荡荡的掌心,只能无奈地继续向山上行去。
不多时,镜华尊者便来到山巅,与悟了祖师在侧殿中碰面。
他刚刚坐下,还没与悟了祖师寒暄几句,就毫不掩饰目的地催促道:“悟了,再替我向那位大人求一瓶灵药吧。”
听出镜华语气中隐隐透出的急迫,悟了祖师默了默,捏着眉心叹息:“月初时,不是刚刚给过你一瓶?怎么用得如此快……”
“或许是长久服用同一种丹药的缘故,我越来越依赖它,可它的功效却越发微弱短暂。”镜华尊者跟着叹了口气。
“好吧,”悟了祖师面露倦色,“你分明知道,那位大人就藏身于正殿,距离这里只有几堵墙之隔。你为何不自己前去,求大人再次赐福于你?”
镜华尊者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容,老神在在地推脱道:“还是你与大人更为熟悉,我嘛……就不敢贸然前去拜谒‘它’了,唯怕礼数不周,冲撞仙人。”
悟了祖师扯了扯嘴角,眼底闪过一抹冷嘲。
说得这么好听,实际上镜华不就是不敢,也不愿意直面“天道”吗?
这是镜华尊者一贯以来的做派,与悟了祖师妄图成仙的野心不同,他之所求听起来要简单许多:不求与天同寿,只求延长寿元一二。
多大的野心,就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与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