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舍曲林’是什么药?”
“是我理解的那样吗?栗确抑郁了?!”
郑星禾刚离开,乔女士就迫不及待地抓住栗越的手臂,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放大。
“巧巧,冷静一点,你抓疼越越了。”没等栗越开口,栗弈骁就发现乔女士手下完全失去控制的力道。
“栗越,你回答我啊!”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敢隐瞒的,如果你妹妹出事你能担起责任吗?”
“是,我问过栗确,她说她只是中度抑郁,求我不要问,也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她,她说任何人知道都会加重她的病情,让我当做无事发生。”栗越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震荡起来满是悲伤的回音,“妈妈,我没有办法。如果我不答应雀儿,她好像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在我眼前。”
“我怎么会是别人呢?我们是她的家人,我是她的妈妈呀!”
栗越摇头苦笑,她不想辩驳母亲的观点,也不想说实话伤害母亲。因为她隐约察觉到,母亲、父亲和她,很有可能都是伤害栗确,让栗确抑郁和痛苦的组成部分。
其实在郑警官问话的时候,栗越就很想纠正乔女士,栗确并不止一次离家出走。
第一次是栗越和栗确9岁那年,外婆和舅舅又在元宵节提了两盏灯上门。大人似是有事情要聊,两姐妹应对了一会儿客人之后,就被乔女士赶回书房写作业。
姐妹俩不知道为什么舅舅每年都要上门送灯,送来的灯妈妈还不让她们玩。可这一年送来的灯比往年更加精致招人,栗越实在眼馋得紧,作业一个字都写不下去,干脆偷偷打开书房门,趴在走道里偷偷观察客厅的情况。
妹妹虽然不声不响,却也对那两盏灯感兴趣,偷偷地跟出了走廊,小尾巴一般躲在她身后。
客厅里的三人却正好提到她们两姐妹,外婆先是关心了她俩的近况,乔女士如实说完之后,外婆又忍不住感慨,栗越的培养得真好,不仅学习好,待人也是落落大方。待提到栗确,外婆就和乔女士一样,只余一声叹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养出栗确这样的孩子。”乔女士声音里不无失望。
栗越是从小被夸到大的,这些夸赞已经不能引起她太强烈的反应,令她情绪波动的是谈话的后半部分。她没忍住回头,果然看见了一张黯淡无光的脸,甚至栗确发现她在观察自己之后,立刻像缩进壳的乌龟一样,把头垂得不能再低,回避那道无意识带着同情的审视目光。
然而大人们更过分的话还在后面,高大又严肃的舅舅说,假如乔女士生的是龙凤胎就好了,栗越是姐姐,栗确是弟弟,这样的姐弟模式简直是完美搭配。
外婆忍不住附和,又谈论起儿子的重要性来。面对至亲的劝诫,一向强势的乔女士脸上写满无奈,敷衍地嗯嗯啊,任由他们念叨。
就连栗越都察觉到,这场谈话对于栗确而言是极其残忍的,连她的名字都在大人们的畅想里被挪作他用,是对她彻头彻尾的否定,仿佛连出生都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栗越想要跳出来纠正大人,却又实在害怕像巨人一样板着脸的舅舅,她只好去牵妹妹的手安抚妹妹,却连她衣角都没能抓住。
栗确连逃窜都是悄无声息的,像一道风一样迅速地躲回了房间。待到乔女士喊她们吃饭时候,栗确磨蹭了许久才出来,应付了一上午客人,情绪不佳的乔女士自然也没发现女儿的异常。
下午乔女士单位有活动,吃完午饭就出门了,像往常一样叮嘱她俩乖乖待在家。待栗越想好措辞拿着小熊饼干去找妹妹的时候,才发现栗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她最爱的那只小熊玩偶一并消失了。
床头上留下一张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张,痛彻心扉地控诉:我是多余的吗?
栗确没有朋友,年纪又还太小,能去的地方有限,栗越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她。
栗确手上抱着她唯一的好朋友小熊,用复杂的目光久久盯着栗越,嫉妒、犹疑、失落、敌对又痛苦。
栗越一点点朝她接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她爱她,她是她的妹妹,她需要她的陪伴…栗确最后还是委屈地扑在栗越的怀里大哭起来。
相较起不被爱,年纪尚小的栗确更恐惧离开家之后的漂泊感和孤独感,最后她还是跟着栗越回家了。但她害怕父母的责难,更害怕父母发现她不乖之后更加嫌弃她,于是她和栗越拉钩,要求栗越对这件事保密。
于是这场充斥着眼泪的出逃在父母发现之前就结束了,掩入记忆里,成为姐妹俩共同的秘密。
栗确的第二次离家出走发生在高考之后,栗越保送某985大学,而栗确的高考成绩却连本科线都达不到,只能去读普通大专。
这对身为小学老师的乔女士而言,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传统观念理所当然地给人们套上枷锁,认为父母的职业会顺着血缘遗传,老师的孩子就一定品学兼优,科学家的孩子就一定聪明。假如老师的孩子成绩不好,一定是老师没有对孩子倾尽心力地付出,甚至怀疑起其教学水平。
如果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也就罢了,偏偏身为姐姐的栗越出尽风头,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因此妹妹的高考成绩成为一道强有力的耳光,扇得乔女士半天反应不过来。
栗确在学习上确实远不及栗越有天分,中考没能考上栗越所在的林城一中,只念了一所普通高中,乔女士给栗确报满了课外补习课程。勤能补拙,栗确高考前的模考成绩均超过普本水平,接近重本分数线,可她最终却在高考时交出这样一张惨烈的成绩单。
乔女士在一通无意义的情绪发泄后,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对栗确明确地发出了她的指令:复读。
一直在家里逆来顺受,好像没有自己想法的栗确第一次强硬地拒绝了乔女士的指令,明确表示:她要上大专,哪怕大专的就业前途渺茫,她也不愿意重复那样黑暗的高三生活。
土皇帝乔女士充耳不闻,无视栗确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反而那段时间用加倍对栗越的好,来反衬对栗确的冷暴力,以达到令她反思的目的。
栗越夹在中间,自是发现本就沉默的妹妹愈加抑郁,一张清秀的脸上写满对世界的厌倦。她试图劝说乔女士放弃这样的区别对待,可乔女士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哪怕提意见的是让她引以为傲的栗越,也不能丝毫变更她的想法。
栗越同样经历过高三,自是理解妹妹对那样暗无天日的高压生活的抵触,也看见过高考前妹妹偷偷躲在楼道抽烟的颓废模样,但与此同时她更害怕乔女士口中那套“经过社会验证”的“好大学是普通阶层能通往成功人生的独木桥”的理论是真的。她没有像父亲一样无条件服从母亲的意见,她看似在这场家庭斗争中缄默不言保持中立,实际上她知道她是希望妹妹屈服于乔女士的,一切都是为了妹妹好。
栗确满脸麻木,不言不语,好像放弃了对这件事的抗争。就在栗越以为妹妹这次会顺着台阶下去的时候,栗确却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了。
在发现栗确、小熊玩偶和行李箱都不见了之后,栗越第一次在乔女士的脸上看见了惊慌失措和恐惧的表情,乔女士颤抖着翻开手机按下按键,却发现根本打不通栗确的电话。三口人轮流试了一番,没人能打通栗确的电话,心急如焚地去派出所报警,警察让失踪满24小时再来。
没等够24小时,栗越居然打通了栗确的电话,然而接通之后栗确却不说话,像是用无声的沉默抵抗这头心急如焚的三个人。
“栗确,你是不要这个家,离家出走了吗?”乔女士没发现她的声音含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
栗确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她那天的决定:“妈妈,我要去上大学。”
“那是大专,写履历表根本不能写大学,没有学位!”乔女士被激怒,完全忘记她刚刚还盘算着要好声好气劝服女儿的打算,又恢复惯常发号施令的高高在上的冷漠,“你要是现在反悔,马上回家,我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不和你计较,我已经看好复读学校了——”
“妈,你已经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了,就让我上大专吧!我已经找好工厂,会自己赚够学费钱的。”栗确语气轻淡却坚决地打断了乔女士的话。
乔女士的滔天怒火简直要掀翻整栋房子:“栗确!你不回来就再也别回这个家!”
“对不起。”栗确无法安抚母亲,也无力解释高三生活对她而言究是多么可怕的深渊,直接把这个没有意义的电话挂了。
栗越本以为挂掉电话之后,乔女士会因为妹妹脱离她的掌控而尽情发泄一通,然而乔女士却只慌张又生硬地撂下一句“翅膀硬了,谁也别管她,我就不信她真的敢不回来!”就回到了主卧。
栗确铁了心,三天都没回家。栗越给她打电话,她偶尔会接,但任凭对面说什么,她都不说话。
乔女士那几天一直面色如常,就像这个家里完全没有存在过栗确这个人一样,只是栗越晚上起夜的时候总看见客厅的小灯亮着,一道单薄的身影枯坐,像是即将燃烬的烛火一样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