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天生筹码(2)
冯舒雨带着二人走过宿舍楼下的小径,爬了一道坡,再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抵达一个无人的小花园中,花园里长满鸢尾花,偏东处有一套石桌椅,更远处就是学校的院墙,院墙下种着一片芭蕉树。
鸢尾的叶子又长又杂乱,盖住了路砖,可见这里鲜有人来,冯舒雨拨开叶子,迳直向前,走到石桌椅旁,不顾石凳上覆盖的尘土和青苔,直接坐了下去,“咱们坐下说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陈凤翠在她对面坐下,二妞怀里紧抱着女孩的书包坐在陈凤翠背后的花坛边上。
“是你下的订单?”陈凤翠先开口。
“什么订单?你们不是网上联系我的人吗?”
陈凤翠和二妞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警醒地问道:“请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吧。”
“哦”,冯舒雨终于想起来把遮挡在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去,平静地说:“我准备自杀”,没等陈凤翠再说话,她有点生气,“怎么你什么情况也不清楚,是不是有什么细节搞错了?请你们等一下。”
说完她从衣服兜里拿出手机,走到芭蕉树下,开始快速地打字,似乎在和什么人聊天,一开始她明显十分急躁,过了一会儿之后,眼神里带着怀疑看向陈凤翠二人,观察了五秒之后又继续快速地打起字来。
二妞还是紧紧抱著书包,谨慎地观察着四周,陈凤翠意识到她的紧张,回头轻声说:“没事,别担心,先等等。”
大约又过了六七分钟之后,冯舒雨才把手机收起来,回到石凳坐下。现在的她看起来十分平静,对着二妞礼貌地说:“请把包还给我”,二妞急忙站起来递过去。冯舒雨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黑色的小布袋,拉开拉链,拿出来一沓钱:“给,这是钱。”
陈凤翠却没有把钱接住,她十指交叉,把一边胳膊搭在石桌上,“我要先问清楚来龙去脉,这是我的规矩。我们不想惹麻烦。”
冯舒雨先前的疏离和冷漠变成了不安,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抿着嘴,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着钱。
陈凤翠继续问:“不是你找的我们,对吗?”
她点点头。
“还有一个中间人?是谁?”
“我不能说”,冯舒雨把钱再度递过去,“你们不是收了钱就能杀人吗?干嘛问这么多?”
“有中间人存在对我来说风险很大,你必须告诉我对方是谁,还有,你死了,我找谁拿尾款?”
看冯舒雨越来越不安,陈凤翠的语气缓和了一点,手也放到了腿上,“你都决定死了,还管那么多吗?可我还想活,我不能给自己找麻烦,你能理解吧?”
冯舒雨想了好一会儿,眼神不断地在陈凤翠和二妞身上来回,她的脚尖朝着来时的路,像是想跑,可手又抓在石桌边缘,像是想留。陈凤翠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肢体动作,站起身让出一条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冯舒雨突然大喊起来,随后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四下张望,看到无人注意,缓缓放下双手,“来不及了,所有事都决定了,来不及了。”
她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鸡仔,身子缩成一团,“我们来讨论细节吧,说说你们准备怎么杀死我?”
“冯舒雨”,陈凤翠伸出手握住了女孩的手,二妞很惊讶,下意识地伸手去拉陈凤翠的胳膊,陈凤翠又轻声说了一遍:“没事,别担心”,继而对女孩连续发问:“你先告诉我中间人是谁?还有你为什么要自杀?”
冯舒雨的手异常冰冷,仿佛她其实已经死了,她的睫毛快速地闪动着,表情宛如被老师抓住做坏事的小学生,唯唯诺诺地回答:“中间人,我,我在网上找的。嗯......应该说是他们先找上我的。”
冯舒雨早就不想活了,从六岁开始一直想到十九岁,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小孩都这样,还是只有自己这样,总之,从六岁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什么叫“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是什么感受呢?就是什么也不想表达,什么也不想争取,想到未来一丁点期待都没有,只觉得害怕。十几岁的时候,她曾经想探究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什么,看着身边的同学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对高中生活的向往,她为什么一点都共情不到呢?她把学校图书室的书看了大半,也没能找出来一个答案。<
人为什么要活那么久?冯舒雨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觉得三十岁就太老太老了,那可真是一个不敢想的岁数,如果自己活到三十岁,一定会更痛苦。她只想过完十八岁,然后就死掉,这就是支撑着她生活的意义。
可这个念头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曾经问过弟弟和姐姐这个问题,她们都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奇怪,“我长大还要当警察呢”,弟弟仰着头说。
冯舒雨记得那一天,姐弟三人在雨中帮父母收摊,雨水把摊位地下垫着的纸壳打湿了,母亲看到了很生气,开口就是骂,姐姐白了母亲一眼没有理会,弟弟为自己开脱“不是我,我早把棉拖鞋都抱进屋了”,父亲一言不发,瞪了冯舒雨一眼,从她手里抢过油布,把剩余的货物盖好,她去拿那块湿掉的纸壳,“好好的纸壳,还能用呢,扔它干嘛?”
“我想把它拿回屋里去,烤干了还能用。”
“烤什么,别烤了,脑子蠢的。”
冯舒雨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她天真地求证:“爸,你说啥?你说我蠢吗?”
“我说算了,家里还有别的。”
“不,你刚才说我蠢了?”她的眼眶红红的。
“我没说。”
“你说了。姐,你听见了,他说了。”
“我没听见”,姐姐说着,钻进屋里。
“爸,你为什么光说我?”
“你又闹什么?”母亲从屋里出来,把雨棚一扯,一大滩水“哗”地落在冯舒雨脚边,“我也没听见,你耍什么脾气?”
弟弟看向她,眼里写满了不解,冯舒雨不再说话,胸口卡了一块指头粗的鱼骨,卡得她的背好痛,眼前也变得模糊起来,“快点进屋,摸摸摸,从小就是这样,摸东摸西,又该迟到了。”
冯舒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进屋的,又是怎么吃的饭,怎么收拾的作业本,怎么走出的家门,她一概不记得了,她的背好痛好痛,痛得咽不下饭。去学校的路上,她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们想死吗?”
姐姐走得很快,没有理睬她,弟弟仰着头:“我才不想死,我长大还要当警察呢!”
就是那一天,冯舒雨有强烈的预感,自己肯定会在三十岁之前死掉,她觉得会发生一起车祸,她会被卡在车座和被压扁的车架之间,她会看见四周的浓烟和自己的血,然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