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福禄寿禧(4)
听到胖老太太的话,大家都沉默了,方四妹板着脸,推了陈凤翠一下:“咱们本来就不认识,不过是因为买房子才遇上,你们肯买我的房子,我感谢,可你们要坏我们的事,我就是做鬼,也是冤屈的,也要报复你们的。”
陈凤翠被推搡得绊了一下,却没有动气,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你们总要有个缘由吧?要是说不出,那我只能叫警察,叫了警察,通知你们的儿女、孙辈来管......”
说完,她示意二妞,二妞立刻拿出手机。胖老太太急了,跳起来想夺手机,这一跳,把腰闪着了,“哎呦”一声,缓缓坐在地上。
众人立刻围上前去。
“你们这是干嘛呀!”方四妹委屈地哭起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怎么就不能撒手不管了呢?怎么非要为难我们不可呢?”
二妞想去搀扶,被方四妹一把推开,方四妹力气小,没能把她推走,只把身子稍微推动了一下。这一下子,她可更气了:“我们是老了,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再活下去,要害了后辈,懂了吗?”
这是怎么个说法?二妞不依不饶,硬要她说出原因来。
只见方四妹哆哆嗦嗦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拉开布袋的拉链,拿出另一个束口的小布袋,小布袋里装着一部手机,她把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戴上,解开手机屏幕,翻翻点点,弄出来一个视频,递给二妞,二妞立刻转手递给陈凤翠。
陈凤翠接过手机,视频里是一个穿着僧人服饰,戴着佛珠,手里也拿着佛珠的“和尚”,双眼皮又深又宽,人长得白白胖胖的。这个和尚慢条斯理,说着“佛理”:“老人过了大坎还健康长寿,是因为吸了家里人的福气”“老人要给后辈挡灾,首先就是当下就结果,不再贪恋凡尘”“佛法说有因必有果,老人的长寿,是用子女的命换的”......<
陈凤翠在深圳的时候没少看人家玩短视频,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么模糊的画质,这么拙劣的ai配音,这么明显的假僧人,她们怎么就这样信了呢?
“老姐姐,这都是骗人的啊,就是为了骗你们看这个视频来挣钱的,你们怎么能当真呢?”
方四妹连连摇头,一副“你先别说话”的表情,用一指禅在手机上捣鼓一通,再一次递过来。
这一次画面里的人不是佛教僧人了,换成了一个道长,长长的胡须,站在青山绿水间,身边还有一只仙鹤,比上一位看起来更有可信度,说的内容也大差不差,只不过这次不是佛理了,是道经:“老人命长,子孙不旺;老人贪寿,子女受损。”
一会儿,另外几个人也先后翻出了自己手机里的视频,无一例外,全都是非常明显的ai配音和牛头不对马嘴的画面,说的都是差不多的中心思想——老人命越长,后代越倒霉。
尤其是那叫得最凶的胖老太太,这会儿才知道她叫刘金银。刘金银快四十才生了一个独女,个个都笑她好不容易铁树开花,开的还是败花。可她不在乎,宁愿净身出户也不听婆家的把孩子送人再拼男胎。她一直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母女互相体谅,互相照料,苦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
谁知女儿今年也闹起了离婚,这就算了,离就离,大不了她带外孙女,让女儿放心上班。结果离婚证还没领到,女儿先病倒了,原本那男的还不愿意离,这下积极得不行。
女儿住院期间,正是刘金银不断地刷到这类短视频的高峰期,她一开始也不信,觉得是骗人的,毕竟女儿都好转了要出院了。
直到活泼可爱的外孙女突然不会讲话了。
她慌了,理智也不剩几分,丝毫不考虑女儿长期劳累、外孙女突遇变故才发生这些事,一心就是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七十三了还不死,不仅不死,还如此健康,连头发都没怎么变白。
这难道不是短视频里说的,吸食后代生命滋养自己吗?结果和方四妹一聊天,发现她也知道这说法,也是短视频里看的。
短视频制作者把这些内容包装成“命理规律”“传统智慧”“佛法”“道经”,只要用户点开其中一个看完,平台的算法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送相似的内容。
从前没有短视频,阅读有门槛,老人们不容易如此大范围地受影响,可现在的短视频观看门槛如此之低,大数据算法猜你喜欢,老人又很容易误触点赞和关注……一段时间下来,手机里就跟养蛊似的,全是这些东西了。
一两天还好,看过就算了,架不住它每一天都出现在生活中,潜移默化地植入在脑海中。
方四妹几人长期被这样的视频内容影响,一天天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一见面,讨论的也全是这些事,恶性循环,无路可走,最终稀里糊涂就催生了相邀终结生命的决定。
陈凤翠简直哭笑不得,搞了半天竟然是这个原因。多好骗的老年人,多可怜的老年人。
她心生悲凉,人老了,就只能这么活吗?人老了真是这样让人讨嫌吗?连这些弄视频的,都在想着怎么害老人,可人人都会老不是吗?等到他们自己老的那一天,会不会后悔曾经做过这些视频?
想到答案大概率是不会,陈凤翠苦笑起来。看着她苦笑着摇头,几人急了,刘金银带头冲上前把她推倒在地上,叫骂起来:“你笑什么,我们几姐妹都没路走了,你还笑,你这老太婆,真的是好狠毒的心肠啊!”
二妞过来,拦住她们,扶起陈凤翠。陈凤翠拍拍身上的土,反问道:“老人长寿会折小辈的寿?我不信。除非你们说出个子丑寅卯,好好给我说道说道,要是把我说服了,我就不管了。”
方四妹摸了摸泪,走到陈凤翠跟前,“你别不信,这是真的。人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去年我七十三就该走,可我贪生,非要活着。今年我大儿子出车祸,骨折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孙子马上高考,却得了肺病,现在也在医院里。这几个月我都在大儿子家,帮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想的是我身子骨还硬朗,哪怕是烧个饭,洗洗衣服,也能减轻他们的负担,谁知道,这个月,大儿媳又病倒了......你说,要不是怪我,怎么孩子们会接二连三出这么多事?”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听意思,和方、刘二人一样,都是最近几年家里出了一些事,大到生病、被诈骗,小到切菜伤到手、猫狗走失......而她们,把这一切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头上。
方四妹的眼泪越流越多:“以前在农村,哪家的老人年纪大了,都是自己找绳儿子、药儿子,农村里的老人死了,根本不算什么事,老人一直不死才是奇怪。我们村子里有个老太太,八十几了还没死,她儿子没办法,把她用背篓背到山上去,自生自灭。以前做姑娘时候,我还不知道是咋回事,觉得这个儿子太不是人,现在自己到这个岁数了,才知道,该死的时候就要死,否则,否则要害后代一辈子......”
这一下子,又把大家的伤心情绪勾起来,啜泣声连成一小片。
陈凤翠立刻反问:“可那些父母早死的,不会也生病?不也会出车祸?这道理不是说不通吗?”
“那是他们平时做人做事不积德!”刘金银又叫唤起来,“再说了,也说不定是他们的先辈不积德,或者是他们不敬重先辈,先辈动了气,才作惩罚。”
方四妹随后抛出的问题,陈凤翠更是无法回答,她问:“那你又怎么证明,孩子们受的这些苦,不是怪我吸了子孙福呢?”
陈凤翠一看,和她们根本不可能说得通,她们现在只信自己的,认定了短视频里的“真理”,靠劝是很难劝回头了。不过她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在这七个人当中,有一个和她一样瘦瘦小小的老人,一直站在最远处,从一开始到现在,她都没太大的动作,最多只是跟着哭泣,并没有其余几个老人这么激动。
陈凤翠径直走到这个人跟前,问:“大姐,您叫什么名字?”
瘦小的老人看看自己,再看看别人,又不确定地看看自己,然后迟疑地指着自己问:“是问我吗?”
“是啊,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叫黄英丽。”
陈凤翠走近一步,她则后退了一步。旁人不知陈凤翠要如何,停下了哭泣,戒备地观望着。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可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应该还没有七十三吧?”
“我六十九”,黄丽英的声音像蚊子。
“那你怎么来的呢?”
黄丽英指向刘金银,“她是我小姑姑,她叫我来的。”
刘金银可就不应该了,自己要死就算了,干嘛叫上侄女?陈凤翠转头看向她。
对方有点儿心虚,“哪是我叫你来的,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这话说得今天的聚会不是相约去死,倒像是相约郊游,或者是相约打麻将。生死大事,现在像儿戏一般,陈凤翠心里堵了一团,像泡发的海带丝,湿湿滑滑地纠缠在一起。
生和死到底是轻还是重?活着的人为什么坚持活?要死的人为什么非要死?这其中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
“可这不是小娃娃过家家,你总要有个理由。”陈凤翠很温柔,黄丽英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太孤单了”,她的眼泪滴落下来,“老了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