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岑州案)下马威
距离夏惊秋赴任司马,已有一月。眼看就要到了年节,岑州的天气也开始叫人发寒。
前任司马归乡时,高龄七十有五,老眼昏花,说话做事颠三倒四,是个出了名的老糊涂。他走得匆忙,留下一笔“烂账”。
大烈疏议律有言,凡命案需口供、证供、验书、勘案四书俱全,送往京都大理寺复审通过才能按律判处。夏惊秋上任后才发现,这位前任司马做事有多马虎。
退回原籍重新改过的文书垒得满满一摞。有些卷宗上甚至还沾了灰。这二十日以来,夏惊秋连衙门的大门都没见着,手腕写得红肿发酸不说,岑州刺史还令他一个月内将卷宗全都整理好。
美其名曰是让夏司马熟悉岑州事物,明眼人都瞧得出,夏惊秋是被人穿了小鞋。
不过,这也赖不得别人。谁叫这小子桀骜不驯,见着不如意的事便要插上两句嘴呢。
这世间有陈之初这样囫囵混日子的,就有岑州刺史顾朗华这般斤斤计较的。约莫半月前,顾朗华设宴款待州府各级官员。那日冬雨急落,寒凉刺骨。
顾朗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技艺。
命人打制了一个偌大的铁笼子,又擒来肥嫩壮硕的鸭鹅各三只,将其置于笼中。
笼子中间,生得炭火,角落则用铜盆盛放调味用的汤汁。待到鸭鹅被烘烤得口干舌燥,便会去铜盆中饮汤。来回往复,鸭鹅奔走惨鸣,不绝于耳,直至被炭火烤熟,皮毛脱落。
一道美味的炙肉便做好了。
那些鸭鹅临死之时,舌头伸出,两眼上翻,皮毛焦褐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夏惊秋蹙眉不语,此情此景,瞧上一眼便三日吃不下饭去,而旁边的佐官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待到炙肉上桌,一个个赞不绝口。
席间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夏司马怎么不吃?”顾朗华是武将出身,早年间驻守过大烈与西胡的交界处,不过官运不太好,与他同年入伍的将士或是马革裹尸,或是成了一方驻将军。
他自己也是四十好几也才混到了刺史的位置。顾朗华不同寻常柔弱的读书人,身高八尺五寸,两眉如墨染,胸脯横阔,虬髯翻卷,一副万夫难敌的模样。为人豪爽仗义,最是瞧不惯夏惊秋这样靠着家里帮衬的小白脸。
“不饿。”
“诶……夏司马,这就见外了不是。”一旁留着鼠须的男子道,“这可是咱们刺史特地学的菜式,夏司马可不要不给面子啊。”此人名为仇海,岑州长史。
面相、身量都长得鼠里鼠气,行事做派也上不得台面。成日里在顾朗华面前跳来跳去,脸上写满了阿谀奉承。
夏惊秋本来不想与这一群腌臜货混在一起,找个借口想溜。没成想仇海贱兮兮地拿来夏惊秋的炙肉,又取来小刀替他仔细分食:“我都忘了,夏司马毕竟是京都来的,平日里吃tຊ得仔细,哪里吃得惯咱们小底界的东西。”
夏惊秋什么都没说,便被戴上了高帽子。
仇海起身将炙肉端到夏惊秋面前:“来,司马请。”
不远处,顾朗华的脸色已然很是难看。小白脸也就罢了,像他这样趾高气昂的小白脸更是可恶。
“司马不要推脱了,入乡随俗嘛。”
“是啊,司马不要负了刺史的好意啊。”佐官们开始附和起来,“夏司马,不会是瞧不起咱们吧。”
夏惊秋什么都写在脸上,起身作揖:“兽禽虽为餐,但食亦有道。此番尤物夏某承受不起,诸位慢用,告辞。”他穿戴好大氅,起身而去。
“牛气什么,都被贬出京都了,还以为他是侍郎不成。”夏惊秋还未走远,便听得有人这般骂他。
“罢了,惹不得,毕竟是左仆射家的郎君。”
顾朗华始终低沉不语。没隔几日,夏惊秋便收到了整理卷宗的命令,眼下他正焦头烂额。
“秋哥儿,要不你歇一会儿吧。你瞧,手都不利索了。”金宝心疼,拿来汤婆子放在夏惊秋怀里。
夏惊秋放下笔杆,指尖麻酥酥的。他握了两下,发现右手僵硬,也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娄简:炭火旁,她手指发僵的模样。
“连岑州都入冬了。”夏惊秋自言自语。
“秋哥儿说什么?”
“没事。”他抱着汤婆子,打了个寒颤。顾朗华看上去五大三粗,实则是个小心眼。命他整理卷宗不说,还扣了他一半炭火,“下次不要拢汤婆子了,费炭。”
金宝眼眶发红:“秋哥儿,您啥时候受过这委屈,咱们回京吧。”
“不回,打死也不回。”
“那咱们寻寻附近的白日鬼,让他们弄些炭来总成吧。”
“不许去。”夏惊秋打了个喷嚏,“别让阿娘知道。”
“那您总不能这么耗着吧。”金宝揉了揉鼻子,“要不咱们去观音庙拜拜?”
“那是求子庙,我去做什么?你大可放心,我死不了的。”夏惊秋看着金宝冻地发紫的唇色,将汤婆子塞进金宝怀里,“热得我浑身是汗,给你捂着。”说着,他又将手缩回了袖口里。
门外一大腹便便的官差走进屋来。他昂首作揖,像是来看笑话的:“夏司马,今日城内搅了一家地下赌坊。抓了相关犯事者八十人,刺史大人让你去审。”
“你们别欺人太甚!”金宝上前,“当我家郎君是牛马不成,这般使唤?”
“那我可管不着,我就是个传话的。”官差冷眼横了夏惊秋一眼,“刺史限您十日,了结此案。办不好,可是要挨板子的。”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金宝叉腰怒骂那些混犊子,好一会儿才消了气。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秋哥儿,他们怎能这么作践你啊。”
夏惊秋蹙眉低吟:“十日?审八十人。”这日子未免也太长了。夏惊秋心里犯嘀咕。
果然不出他所料,州狱里的情况没有他想得这般简单。上前恭迎的,是州狱的狱卒头子,莫旭东。大约五十来岁,两鬓花白,这年纪还在讨营生,多半是为了补贴家里。
州狱不大,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囚室三面砌墙,一面见光,百米的距离,被分成数十个小间,突然涌进了八十来个人,乌央乌央地像是锅里煮得翻滚的馄饨:一个个大喊冤枉。
男女囚室中间隔了一道黄土墙,那墙有两人那么高,竖在本就逼仄局促的内,阻挡了大部分的光线。
即便是白日,州狱里也得提着灯笼才能看得真切。夏惊秋走在甬道上,左边是叫喊,右边是哭泣,吵得他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