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方丞 - 粉绸 - 李九骏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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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方丞

《大公报》上说,方丞是儒商,上海的《申报》也说他是温文尔雅的君子,这让他的父亲方老爷感到脸红。

想当年,十一岁的儿子问他:“爸,您和代叔吵架了?”

方老爷摸摸儿子的脑袋,温和地纠正:“不是吵架,是争论。”

儿子问:“是天津卫码头那些棉纱的事儿吗?”

方老爷欣慰于儿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机灵,但并不打算与个孩子谈公事,只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没说话。

“爸,跟我说说,我想听。”

方老爷笑了:“怎么,想帮爸出谋划策?”

儿子:“总有一天,我也会在爸的位置上。”

方老爷一怔,思忖难得小小孩子有这份志气,便耐心与他说起来:“你代叔这个人,不坏,做事中规中矩,遇着事儿首先考虑风险,风险大了,一准儿不干。这也是他最叫人头疼的地方,做买卖怎可能没风险!”

“就是说,他胆子小、没魄力,还固执?”

“可以这么说吧,跟他合伙做买卖,不会有多大收益,但也不会栽跟头。不过眼下,洋人一门心思想把那批棉纱办去,像他这样既保守又强硬,会耽误大事儿。”

“所以为了不让他掣肘,您就通过摊薄股权的方式削弱他的话语权?”

方老爷闻言,意外地望着儿子:“行啊小子,爸像你这个年岁的时候,压根儿不懂这些。小子,你比爸强!”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儿子又说:“爸,代叔的股份被摊薄,心里肯定会有怨气。怨气积的久了,就会失控。与其这样,不如查一查他有什么把柄。抓住了把柄,才能一劳永逸地让他听话!”

方老爷笑不出了,谁家十一岁孩子能说出这般‘阴谋论’的话?这还了得?

他沉下脸,教训道:“这样想不对。男子汉想让别人认同甚至服从你,就必须让自己足够能耐,玩鹰不是办法!你代叔不是坏人,他跟我只是观念上的冲突。把你之前的话忘掉,连想都甭再想!”

可是儿子说:“爸,我十一岁了,已经不小了。您这些话是跟小孩说的。股份是合伙人的根本利益,您对代叔的股份下手,就已经是他的仇人了,你们公开翻脸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按我说的拿住他的把柄,让他服从或者隐退,才是治标治本!”

方老爷彻底愣住,再看儿子说这种话时平静的表情,开始感受到一些不安的苗头……

报纸从手上滑落,方老爷回神,怎么又在想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捡起报纸,问旁边的听差:“什么时辰了?老三怕是不来了吧,哎……”

门开了,不是他的三少爷是谁,身影较二十多年前增了将近两倍,表情也由平静换上了稳重而儒雅的笑容,妥妥的一副报上所称的‘儒商’模样。

他身后是拿着大衣、捧着水杯的秘书,衬得他更是日理万机,仿佛刚进门就得走。

“父亲。”

他带来一盒吕宋雪茄,惹得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这是看望病人该带的东西?”

老爷子嘴上嫌弃,手上却已经剪开雪茄,到底儿子知道老子好哪一口。

方老爷子是民国二十七年住院的,那时候北平医院还叫德国医院,算得上是沦陷区的避风港,装病住进来,避免了给伪政府做事。然而抗战胜利后,少爷少奶奶小姐姑爷们陆续从内地返回,老爷子却真病了,不能回家,继续在这里静养。

“挺好!运气不算坏!”

老爷子抽着雪茄,压根儿看不出是个病人,八年抗战死了多少人,自己一家老小却能全须全尾地团圆,这还不算,眼下声势浩大的肃奸锄奸运动打倒了多少人,全是当初留在沦陷区的社会名流,而这愣是没他什么事儿,运气不是!

后窗临街,打击汉奸的游行人群从外面经过,口号喊得震天动地。

“小半年儿了,自打国军接收北平就开始了,你周叔也被定为汉奸了,嗨,当初叫他跟我来这儿装病他不信那个邪!如今呢?家底儿全没收了,一家大小住大杂院儿!”

方丞翻看父亲的病历,听的多,应的少。

老爷子看着他,他再不是那个眼睛闪亮、畅所欲言的十一岁孩子了;

也再不是九年前分别时那个锋芒毕露、气质凌厉的青年人了;

他如今高鼻梁、宽肩膀、长腿,男人味十足,气质儒雅、和光同尘,看起来像是能懂老父亲的一片苦心的模样;

于是老爷子说:“赶早儿去金家拜访,晚了不当礼。”

金家于他们有旧,北平沦陷时,他家分批内迁,老太太殿后的,不料中途遇险,幸好被金家人所救。方丞眼下回来不过才一礼拜,暂时还没有上门回谢,现在父亲提醒,本是应当应分,但他知道这种拜访并非单纯回谢,而是趁机让他和金家的文兰小姐见面,这个愿景家里人已经明里暗里提了好几回。

“打小啊,你就是好胜的性子,可是甭看你生意做得好,这个年纪不成家,也是输惨了!”

方老爷恨恨着,“老子我是真料不到,精明如你,却在那种事情上栽跟头!一个女学生!嗬!新新!”

方丞心中抵触提及那段旧事,说:“您多虑了,您不晓得我这些年为了生意有多忙呐!”

可父亲一语中的:“都是男人,就甭死鸭子嘴硬了!”

*

西单牌楼商贾云集、人山人海,但和从前的热闹劲儿不同,街上到处张贴着打倒汉奸的标语。

阔别九年,方丞毫无感触,为了打发时间,他拿起了报纸。

然而不经意地,有什么东西划过了他的视线范围——距离汽车五米开外的侧前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细瘦、单薄,深蓝色的阴丹士林棉袍洗成了浅灰蓝,就算分别七年之久,他也第一眼认出了她。

从前她也瘦,但是饱满,圆胳膊圆腿,睡觉穿的小衣从来嫌窄,胸脯在里面撑得满满的,总是搂着他的脖子入睡,翻身时也不愿松开。

那时候的二八佳人,娇憨任性,因是从小有着超乎寻常的算学天赋而被人追捧,不自觉地有些恃才傲物。

而眼前这个二十五岁的成熟女性,端庄而萧条,眼里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流光溢彩。

她抱着一副卷轴,在当铺门口徘徊,前怕遇见熟人,后怕扒手盯梢,分明眼神已经不够用,却还是挺着脊背假装体面,落魄读书人的穷酸模样呈现的淋漓尽致却不自知。

方丞抖开报纸,视线回到了报纸上,看似一念不生。

然而过一时他忽然吩咐司机:“到同仁堂。”

司机海东一怔,他跟了方先生十年,除了西门音在的那一程子,很少见方先生亲自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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