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虹嫣下楼梯,“次啦”一声,顺手扯掉一张昨天的旧日历:1990年11月17日。
客堂里捧着碗吃早饭的三个人同时从桌前抬起头来。
她见小长兴已换下了那身西装,不过从头到脚还是新衣服,新鞋子,有一种乡下人过节似的质朴的隆重。
党爱珍道:“动作好快点了,免得赶不及车子。还有身份证再检查一下,别忘记了。”
虹嫣没响,自顾自拿碗盛泡饭,听见滕华良嘱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小长兴点头答应,称呼已经从“师父”变成“爸爸”。
出门刚好六点钟,外头的天气不大好,飘着蒙蒙细雨。
拎着旅行包走到车站,一路上无话,搭了第一班公交车到南翔火车站,车子上人挤人,到下车,小长兴的新鞋被人踩了几脚,新衣服也皱得不像样子,他边走边掖衣服,虹嫣看他一眼,他就又把手垂下,好像做错了事情。
蜜月的目的地是一早就商量好的,到杭州去,又近,风景也不错。
进火车站,在售票窗口排队,拿出身份证买票的时候,虹嫣无意中看到了小长兴身份证上的名字。
到这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全名:陈家山。
虹嫣第一次见到家山,还是在1973年。
解放之前,滕家开电镀厂,虹嫣爸爸滕华良也算小开,一家人日子过得富足安稳。
60年代,虹嫣爷爷滕文濂被划成资本家打倒,厂子被充公,家里能抄的东西都被抄走,滕文濂戴着高帽子,没日没夜的被赶出去游街,直到病死才得以解脱。
那个荒唐疯狂的年代逐渐成为过去,却在滕华良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后遗症。
他活得苦闷,小半辈子抬不起头,脊梁骨压低,小心翼翼说话做人。
1970年秋天,家山爸爸老陈一个人撑着船,从宝山长兴岛载了一船橘子过来卖,夜里船舱里冷,于是他上岸,敲响了滕华良家的门。
那年头人人自危,因为历史遗留下来的成分问题,滕家已有很长时间没有亲友敢登门,听到敲门声,滕华良夫妻还以为红卫兵寻上门来,战战兢兢起身开了门,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听他说明了来意,反倒有点受宠若惊。
留了老陈在客堂间里打地铺留宿,第二天早上,滕华良犹豫着,害怕牵累人家,还是把自家的成分问题告知了他。
老陈听过,却也并没多说什么,在滕家一住几个晚上,直到橘子卖完才回去。
第二年秋天,他又来,带上了大儿子,还带了一堆各色各样的土特产。
夜里,两个人一道喝酒,滕华良望着那张淳朴豁达的脸,心里涌过一点暖意。
到第三年,老陈再过来,这一回,带上了四岁的小儿子。
那一年,对滕家又是难熬的一年,虹嫣哥哥常青被发派去云南最偏僻的地方下乡。
滕华良心里越加苦闷,夜里,他照例与老陈一起喝酒,一面把内心积压的苦闷尽数倾吐,俨然已经像是老朋友。
白天,老陈弄了辆手推车上街去卖橘子,小儿子也跟着他一起去,打赤脚,胸口挂着长命锁,不哭不闹,帮着爸爸一起推车,到街心,老陈支起摊头,给他弄个小板凳,他就不声不响乖乖坐着,忙起来,还懂得相帮爸爸替别人装橘子。
虹嫣夜里下楼喝水,走到他们打地铺的客堂间,特意放轻了手脚,那小孩却醒着,趴在地铺上,睁着眼睛有些好奇地望着她,月光底下,一双眼睛漆黑明亮。
老陈统共来了三年,第四年没有来,往后也再没来过。
一晃十多年过去,虹嫣家里的景况起起伏伏。
滕华良进了前身曾是自家的镇办电镀厂,依靠过硬技术和经验重新立足。
党爱珍把已故的老太太曾经住的那间靠街的房子重新改建,开了一爿丧葬铺,售卖寿衣香烛,也做一条,辛苦劳累一点,但是赚头不错。
1977年,虹嫣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听说回城政策即将落实,再过不久,远在云南的常青也要回家来。
生活眼看在朝好的方向前进,谁知就在回城政策落实的前一年,滕常青在云南碰到山体滑坡,再也回不来了。
党爱珍成天以泪洗面,却也无济于事。
过了两年,虹嫣考上复旦大学哲学系,街道特意做了横幅,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党爱珍却时不时还总抹着眼泪念叨常青。
1982年深秋,来了一个年轻人,满手拎着橘子金瓜之类的土特产,眉宇间有几分像当年的老陈。
攀谈下来,方才知道是老陈的大儿子家海。
家海跟滕华良说起多年以前老陈去世,他也不再种橘子,卖了船,转替村里看管鱼塘,他这回是出来采买鱼饲料,路过这里,想起来父亲的旧识,就顺道过来拜访一下。
他还说起弟弟家山读到初二就不读了,跟了个师傅烧流水席,师傅去世之后,只好又回家务农。
滕华良顾念跟老陈的旧情,主动提出让家山出来,跟着他进厂,再怎么总归要比留在乡下务农好。
隔年开春,虚岁刚满15的陈家山正式上门来拜师傅,除了那双漆黑的眼睛,虹嫣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当年那个帮着父亲一起装橘子的小男孩。
那日他穿一件土布上衣,底下是拿他哥哥裤子改的旧军裤,脚上一双半旧不新解放鞋,左手提只活鸡,右手拎了一篮土鸡蛋,理个短到几乎能看得见头皮的寸头,黑瘦,严肃而拘谨。
他先喊滕华良滕伯伯,被旁人一谑,连忙改口喊师傅,一张面孔红透半边。
接下来是党爱珍,他学乖了,毕恭毕敬地喊师母,这回算是喊对了。
再到最后,就轮到她,虹嫣对着闹哄哄的一屋子人,突然心生厌烦,跟他眼光刚刚对在一起,还没等到他开口就敷衍着点点头,坐回角落里继续看书。
城里人活鸡处理不来,他二话不说拎着鸡出去,到屋后水龙头底下,很快拔完毛,剁成块,清清爽爽地盛在盆里端进来。
就这样,家山留下来,他平常住在厂工宿舍,不上工的时候,师傅家里跑得很勤。
家山年纪小,话不多,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干活很卖力。
他在电镀厂做事五年多,从没人叫他家山,甚至没有几个人喊得出他本名,都是带着几分亲切喊他“小长兴”。
那几年,家里只要什么东西坏了,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人帮忙,党爱珍脱口出来的就是:要么明天让小长兴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