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虹嫣对着镜子盘头发,黑发卡一根一根仔细地扎进头发丝里,直到没有一丝碎发,临出门,她又不大放心地回头再检查了一遍着装,胸牌戴好了,白衬衣,藏青西裤,都是隔夜熨过的,很平整。
家山早已经推着脚踏车侯在门口,等她坐上后座,就往街上骑。
这是1993年的夏天。
跟着他在大街上弯来绕去,夹在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脚踏车当中穿行,无数个车铃一起响,金属反射着刺眼的太阳光,她总觉得自己下一秒钟就要跌落下来,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还是好端端在车上,看着前面一块坚实的背脊,不由收牢手臂,抱得更紧一点。
远远的,望见了红色的招牌,眼看着“新华书店”四个大字越来越近,虹嫣做了个深呼吸。
她上个月开始不再帮着党爱珍看丧葬用品店,转去东街的国营新华书店上班,负责音像制品柜台,能得到这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全靠滕华良低声下气,提着礼品把熟人托了一个又一个。
到了跟前,家山刹了车,虹嫣才下车,就被人轻拍了一下肩膀。
隔壁文具柜台的女同事于美琴眯着眼睛笑道:“虹嫣运道好,嫁了个好老公,天天接送。”
虹嫣回了个笑,于美琴干脆揽了她的肩膀一起进店堂,她的手不轻不重,但虹嫣还是不习惯这种接触,两块肩胛骨向内缩,于美琴没察觉,自顾自说起了她儿子的事情,那些零零碎碎的话语轻易溜过思想的缝隙,虹嫣抓不住,只好还是微笑。
距离开门时间还有十来分钟,灯光已经大亮,副店长汪正强来得更早,背着手在店堂里来回踱步巡视,四周围的空气里带着一种紧绷的架势。
于美琴放下包,装模作样地擦抹起柜台,虹嫣也不想显得太闲,犹疑要不要也寻点事情做,汪正强摸了摸鼻子出去了。于美琴扔下抹布道:“神经病。”
听到这三个字,她有一瞬心惊,抬头看看于美琴,她却是对着汪正强离开的方向又补一句:“拿摩温一样,受不了。”
虹嫣想了好半天,才学她语气附和着说了一句:“是啊。烦人。”
于美琴反而诧异:“啊?你说什么烦人?”
虹嫣面孔一红:“拿摩温。”
自从虹嫣离开丧葬用品店,党爱珍就有点怪,她突然不再催生,甚至很少提起关于孩子的话题,虹嫣直觉得不对劲,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背着她偷偷抱养了一个孩子。
这日傍晚,虹嫣下班到家,隔着门听见婴儿哭声,她心里已是诧异,以为是谁带着小囡过来串门,推门却见堂屋正中放了只浴盆,婴孩就坐躺在里头,滕华良小心翼翼托着婴孩后脑勺,党爱珍在替婴孩洗头,家山在旁边提着烧水的铜吊,四口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虹嫣怔了片刻,一声不响地绕过他们上楼,进房间,反锁了门枯坐在床边。
过了一会儿听见敲门声,家山在门外说:“吃晚饭了。”
她没理睬,又过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开门,家山被她撞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虹嫣下楼梯,党爱珍正坐在饭桌前抱着孩子喂米糊。
虹嫣说:“送回去。”
党爱珍头也没抬:“我是为我自己领的,又不是为你们。”
她怀里的婴孩好奇地睁大眼睛朝虹嫣望过来,虹嫣不响了,默不作声拿碗盛饭。
这是个四肢健全的男小囡,有六七个月大,是党爱珍认识的一个护工在医院后门口拾到的,老夫妻俩匆匆抱回家来,还没来得及办领养手续。
小囡在家留了一个礼拜,主要是党爱珍照顾,给他吃奶粉,白天就抱到丧葬铺去。虹嫣说了一次送回去就不再提,党爱珍试探着让她搭把手一起带孩子,虹嫣也没有多话,她就以为她也接受了。
礼拜天吃完中饭,老夫妻俩上街买奶粉,家山出外办点事,就让虹嫣一个人在家里看小囡,不料他们各自办完事回去了,家里却不见虹嫣,连带着小囡也一道不见了。
几个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到三四点钟光景,虹嫣一个人回来了。
不待人问,她自己开口说:“小囡送去派出所了。”
几个人瞠目结舌愣半晌,党爱珍哭的心都有,刚要发作,滕华良向她使个眼色,她又硬生生憋回去,咬牙切齿道:“从今往后你们的任何事情,我都再也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虹嫣自管自己上楼梯,冷冰冰丢下一句:“不管最好。”
送走小囡之后的某一个礼拜天,虹嫣午觉睡不踏实,起来到楼梯上,就听见滕华良在跟家山说:“虹嫣身体一直不大好,到现在都离不开药。”
党爱珍替他把话说下去:“家山,你就辛苦一点,多照顾担待她。”
家山点头:“明白。”
虹嫣别转身就走,一面走,心里一面冷笑,这一家子人其实就跟那个时候的吕骏家里人一样,归根结底的,就是都把她当神经病。
虹嫣讨厌待在家里,但是上班的日子,隔壁柜台的于美琴那双有些外凸的水泡眼也像一对探照灯,时刻盘算着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她每天中午吃药,于美琴和另两个女同事一起,趁她走开把她放回包里的药瓶又拿出来看,被她发现了也只是讪笑着说:“我就好奇看看。”
虹嫣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把药瓶放回包里,拉链拉好,扔进柜子里,“砰”的一声关上柜门。
于美琴撇撇嘴,和另两个人很快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虹嫣熟悉这种眼神,甚至在家里,党爱珍和滕华良时不时也总这样互相交换眼神。
这次之后,她去上班包里就不带药,早晨吃药的时候两顿并一顿。
一日中午吃过饭,正坐在柜台前发呆,于美琴忽对她笑道:“你看看谁过来了。”
虹嫣抬头,家山正推了玻璃门进来,手里拎了只小马夹袋,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有些腼腆地到她跟前,放下东西说:“中午回家看见了,就顺路帮你带过来了。”
家山走后,虹嫣拿起袋子,正是一瓶药的重量,感受到于美琴那探照灯似的目光,她没打开,有些烦躁地把袋子放进了柜子里。
下班回到家,看到家山,她阴沉着脸,劈头就是一声:“你以后能不能少碰我的东西。”
看着他有些茫然无措的神情,她反过来感受到一种快意,仿佛突然寻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其实她始终记恨着他的那句“明白”,又不愿意明说,只在心里面冷笑:你不是答应了他们要担待我吗?
从此,她开始不停不歇找他的茬。
夜里,她怪家山白天出门不关窗,说屋子里一直有只蚊子嗡嗡作响,害得她睡不着。
他起来在屋子里寻了半天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