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盛夏时节,传出了一件大事,一对夫妻炒股票赔光了家产,半夜里跑到城中心钟楼顶上跳了下来,脑浆糊了一地。
党爱珍不以为然:“又不单是股票,什么事都是有赚有赔,心理素质不行,发的时候就该想得到也会有赔的一天。”
隔了几天,虹嫣带嘉宁上街,路过钟楼附近,看到整栋楼被铁栏杆围了起来,就坐那把婴儿车调了个方向绕道走了,嘉宁不明所以,一门心思低头玩着一只拨浪鼓。
虹嫣并不关心这件事,她对任何事都不大关心,满心满眼只有嘉宁。
嘉宁春天剃过胎毛之后,头发长得很快,等到天热起来的时候,已经能扎成两根细细的小辫子,虹嫣最享受的是每天下午她睡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眼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瘪瘪嘴,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最后奶声奶气地喊声姆妈,露出两颗小兔子似的乳牙。
也从这年夏天嘉宁开始学说话学走路,从单音节到学会叫爸爸,姆妈,爷爷,奶奶,春天买回来的金鱼放在客堂间的杂物柜上,漫长的下午她摇着家山买回来的学步车在客堂间里绕来绕去地玩,绕到最后总还是喜欢绕到鱼缸旁边,小手隔着玻璃点着金鱼火红的尾巴。
没过多久鱼缸里就有第一条金鱼浮了起来,翻着肚皮瞪着眼睛不动弹了,党爱珍趁嘉宁发现之前捞出去了。
但是从此,每隔几天就有一条金鱼浮起来,冬天快来的时候,金鱼终于都死完了。
滕华良说要再去买几条,党爱珍说:“算了吧,这种金鱼就是养不长的,买多少死多少,无底洞。”
虹嫣看着那只仍然放在老地方的空鱼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发堵,一天夜里睡睡觉,她突然爬起来,特意下楼去把它藏到了杂物柜里,方才安心入睡。
这年初冬,一日黄昏吃过晚饭,腾华良突发腹痛,痛得站不起来,一家人扶着搭出租车去医院,以为是盲肠炎,谁知道查出胰腺癌。
当夜,就被推进手术室开刀,手术进行到一半人又被推了出来,医生说他腹腔内已经到处都是转移瘤,脏器粘连,根本无处下刀,只好又按原样缝起来。
党爱珍不肯相信,说人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就得了这种恶毛病,说搞错了,要换医院。
她最终冷静下来,颤抖着问医生滕华良还能活多少时间,医生思虑再三,谨慎地说:“最多半年。”
滕华良住院保守治疗,吃中药,打点滴,一家人都瞒着他,只说是急性胰腺炎。
党爱珍全天陪护滕华良,早出晚归,无暇他顾,虹嫣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家山每天早晨上班出门之前做好饭菜放在碗橱里,一下了班又赶回来买菜烧晚饭。
嘉宁刚满一周岁,走路还不稳,又是好动的年纪,全天都要人寸步不离地看着,虹嫣白天操劳过头,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熟,半夜里家山起来冲奶粉换尿布,嘉宁有时候做噩梦,醒了就哭闹不止,怎么也哄不好,他无计可施,只好惺忪着睡眼把小囡裹严实了抱出去,就在空无一人的弄堂里一遍遍兜圈子,一直兜到小囡在他怀里睡着了再抱回去。
滕华良出院的那天正是小年夜,天上飘着细密雪珠,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包步出医院,统一口径对他说是治疗结束回家休养过年,实际上就是回家去挨日子。
大年三十夜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巨石,又不得不装着开开心心,围着桌子强颜欢笑,电视机里照旧放着春晚,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回想起来去年今时,更是恍若隔世,只有嘉宁发自内心开心,坐在家山腿上,伸着小手抓了这样又去抓那样。
过完年,滕华良仍待在家里养病,家里人照旧守口如瓶,其实他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明白实际状况,有时候呆坐着看孙女玩,看着看着眼眶就湿润起来。
天气回暖,他有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每日里吃药散步,气色看起来也不错,党爱珍四处求佛烧香,端午节买了鲜鱼放生,只盼能有奇迹发生,直到一个初夏深夜,希望全部打碎。
这是入夏的第一号台风,整个沿海地带都罩在狂风暴雨中,滕华良上厕所大出血,打了120,救护车迟迟不来,外头大风大雨,一副末日景象,家里从厕所到客堂间到处是滴滴答答的血迹,也像末日,家山跑去敲了邻居家门,借了一辆三轮车,把滕华良扶了上去,盖上一块油布就冒着风雨拼命朝医院骑去,平常二十来分钟的路程骑了快一个钟头。
到医院,滕华良被推进抢救室里足足一天一夜,人是好歹救回来了,但是意识从此不再清楚,渐渐的甚至认不得人,瘦骨嶙峋的身上插满管子,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一面墙壁,一开始还能进点流质,后来全靠输营养液维持,连水也喝不进去,要有人陪在边上,隔一段时间用棉签蘸水点在嘴唇上。
某一日下午,家里人都陪在身边,他突然嘴唇翕动着发起呓语,党爱珍急忙凑近去听,听清楚他说的是:“老陈,老陈,再吃一杯。”
党爱珍擦抹着眼泪对家山道:“他这辈子动不动就要提当年跟你爸爸吃的那顿酒。”
家山闷声红了眼圈,虹嫣抱着嘉宁立起来说:“我带囡囡出去透透气。”
有一天早晨,滕华良睁开眼睛,突然看着党爱珍,清清楚楚地说了肚子饿,党爱珍扶他靠坐起来吃了小半碗粥,他的意识也恢复了清醒,问虹嫣和家山什么时候到。
虹嫣和家山带着嘉宁赶过来,党爱珍在边上哭成了泪人,滕华良到枕头底下摸钱,让党爱珍带着囡囡出去买果奶吃。
滕华良跟虹嫣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嫣嫣,家山倒插门不是为别的,那个时候有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愿意跟他,是他不愿意。”
第二句是:“家山小你五岁,但人是靠得住的,你听爸爸话,今后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转向家山,说的也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千万别去碰股票。”
第二句是:“电镀厂有污染,对人不好,你年纪轻,一定要想办法寻别的出路。”
滕华良的告别仪式在96年秋天举行,殡仪馆告别厅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名字,全部亲友站直了默哀,对着玻璃棺材三鞠躬,接着绕圈走。
虹嫣看着父亲躺在玻璃棺材里,朝夕相对的面孔经过繁琐的化妆,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呆板的红润。她知道到了这一步,告别实际上只是做个样子,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具空壳,最紧要的部分已经抽离。再过一个钟头,连这具空壳也将化成一捧黑灰。
不知怎么她想起来小的时候,一到滕华良发工资的日子,黄昏时分她总跟着阿哥一起去弄堂口侯他,听见一阵欢快的铃声,滕华良推着脚踏车出现,一只手上拎着袋熟食,另一只手捧着一大包桃酥饼,她跟阿哥欢快地奔上去,一人拿一样,然后跳上车,分坐在他的后座和前杠,三个人摇摇晃晃喜气洋洋地回家去。
要哭,又哭不出声音来,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闷堵在胸口,人还是像只木偶一样机械地走着,绕到最后一圈停下来,告别仪式结束,殡葬工作人员推着玻璃棺材往里走,她忽然眼跟前一黑,有些天旋地转,以为自己昏了过去,却听见阵阵骚动声。
她看见党爱珍手扶着棺材边沿坐倒在了地上,像滩烂泥一样起不来了。
看见亲戚们七手八脚地去搀她劝她,看见家山抱着嘉宁,嘉宁也哭了起来。
她还看见自己杵在外圈,一脸木然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