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中午招待完亲友,从西图澜娅餐厅急匆匆地赶回家里,虹嫣先给乌龟洗了个澡,记得当初家山和嘉宁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还只有一个硬币大小,以为是养不活的,但却平平安安地,一年一年地长大了,从最初一只小金鱼缸,换成大鱼缸,再是面盆,脚盆,到现在,已经长得太大了,哪里都放不下,只得养在楼底下闲置的旧浴缸里。
她又给几盆花浇了水,再把早晨来不及洗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晾起来。
短短一个多钟头,忙得像打仗,看看钟,差不多到时间了,就梳了头发,披上外套预备走,结果临出门,才发觉天不好了,怕是过一会要落雨,于是只好又匆匆转回屋里去收衣服。
嘉宁已经穿好了鞋,就呆呆地侯在门边,虹嫣收完衣服过来,发觉她在看着那张她六个多月的时候在豫园,跟家山一起趴在草地上的合影。
说来也奇怪,虹嫣总觉得那个春日的晴天还像昨天的事情,但是照片的边缘又分明泛了黄。十几年的时间这么一蹴而过了。
嘉宁开口问,声音带着浓浓鼻音:“姆妈,我那个时候到底在看什么?”
她想也没想,很肯定地说:“蝴蝶,是一只蝴蝶。”
一点多钟的光景,真的落雨了,她们乘着大巴车出发去殡仪馆,雨点劈劈啪啪地砸在车窗玻璃上,雨刮器一下一下刮着。
虹嫣发觉嘉宁的白束腰没绑好,就替她重新绑,嘉宁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她绑,像回到小的时候,她替她扎头发。
坐在后面的不知道哪一门亲戚,在小声讨论地价和房价,讲到激动的地方,忘记了场合,压不住声量。
一个说:“别看现在房价吓人,到明年,我估计就要开始下跌了。”另一个说:“你瞎说,只有不停涨,怎么可能会跌。”
两个人争执半天,争不出来结果,终于又都沉默下来。
有两个压得很低的声音,在谈论人死后和临终前的事情,有个人说:“我阿爷去世没多久,家里一个空调遥控器突然寻不到了,我爸爸做梦梦到阿爷跟他说,掉在五斗橱底下了。他就把橱子挪了开来,结果真的在底下。”
又有个人说:“我阿奶快死的时候,心跳呼吸都停了,准备推进太平间了,我赶到叫了她一声,眼泪就从她眼角流了出来。所以,听觉是最后一个消失的。”
虹嫣听着听着,就回想起来那天,病房里站满了人,她一遍遍在家山身边重复说:“你放心,你放心。”就看着那块布盖上,他被推走。
她有些欣慰,那么家山应该是听见了。
雨还在下着,车子开过了一段路,又是一段路,碰到红路灯,或者前进,转弯,道士都要吹一遍唢呐,开了车窗往外头洒几张纸钱,再说一声现在到哪里了。
现在的这些道路,其实和虹嫣印象当中,他们年轻时候走过的路都不太一样了,她要看着,再仔细想想,才能够勉勉强强地认出来。
开过那个时候他每天早晨骑车带她去书店上班的那条路,再也不见密密麻麻的脚踏车,从前的水泥路上铺了五彩的地砖,书店的位置现在是一家奶茶店,一些年轻的孩子拿着手机在排队。
在老的工人影剧院边上堵了一会儿车,影剧院的门头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最近热映的大幅电影海报挂在门口,虹嫣盯着那几张新鲜的漂亮面孔看,觉得似乎是熟悉的,却又怎么也叫不出名字来。
车子发动,再往前开,就到了他们从前一起送嘉宁上少年宫学跳舞时必经的那条路,每个礼拜天都在这里来来去去,那个时候,她记得路的两旁都是梧桐树,但是现在树荫没了,少年宫也拆迁了,变成一家快捷酒店,好像是前年还是大前年的事情。
红绿灯转弯之后的一段路,一直开过了很长一段距离,她才想起来,曾经就在那块地方,他陪她着找过一只丢失的手套,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两个人打了个手电筒,傻子似的一声不吭地找,但是找到最后,也没有找到。
到殡仪馆,侯在告别厅门前的屋廊下,嘉宁挨着虹嫣,紧紧抱着家山遗像,家山的阿哥和阿嫂拿着花圈寿衣,这时雨势更大,在眼跟前,慢慢汇成一片迷蒙的雨雾。
四月末这场不停不歇的雨,让刚刚回升的气温又一下子落了回去。
有人说冷,缩起肩膀搓手。
虹嫣看着嘉宁抱着的遗像,是在踏青那天拍的大头照。
家海道:“这张照片拍得还可以。”
虹嫣说:“嘉宁拍的,我也觉得还可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选了半天,还是用了这张,笑得最自然。”
哥嫂的儿子骁骁从小卖部买来一大袋热的统一奶茶,一瓶一瓶分发给亲友,发到虹嫣手里,她赫然发现,骁骁也是个大人了,93年在长兴岛初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有五六岁,牵着条狗跑来跑去,嘉宁离家出走的那年,他也还在读大学,现如今已经是个看起来很稳重的小伙子。
告别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去休息厅等着拿骨灰盒,雨停了,骁骁的未婚妻小陆陪着嘉宁一起去买小花圈,买完走回来的路上,雨却又重新下起来,两个人合撑一把小雨伞,都淋得湿漉漉。
嘉宁把两只小花圈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没淋湿。
虹嫣拿出纸巾替她擦头发,一边看着写好姓名的那两只小花圈,一只大的,写了虹嫣的名字。另外一只小一点的,写着嘉宁的名字。花色都很雅致。
就听到旁边别家的人说:“现在的小花圈也做得精致了,不像以前都是大红大绿。”
一间小厅里,坐满形形色色的人,有人一脸呆滞,有人在聊天,有人低着头想心事,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抱着照片不停哭嚎着同一句话:“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啊。”旁人就劝她:“想开一点,走了也是解脱,生老病死,人都有这一天的。”
叫到号了,几个人拿好了骨灰盒,就一起上二楼,到了骨灰寄存处,这是一间小黑屋,靠墙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格子,摆着照片和骨灰盒,一些陌生的面孔和名字在虹嫣的眼跟前一晃而过,无从去想象生平,这就是生命的尽头。
家山在靠墙壁最里边不显眼的位置。ĴŜĞ
她心里又想,也蛮好。其实她是知道的,家山也是喜欢安静的人。
一开始,管理员说:“地方有限,一个格子只放得下一个花圈。”但是最后,他还是替他们想办法,把两个花圈都摆上了。
虹嫣说:“谢谢。”
殡仪馆的流程终于全部结束,一行人又慢慢地下楼梯。
虹嫣一遍遍思考,雨总不停,傍晚纸扎房不知道烧不烧得起来。夜里还要招待亲友一顿白事饭,一部分人已经回去了,那么剩下的还要开几桌?
突然她发觉,雨停了。
黄昏的太阳从楼梯窗口探了个头,颤颤巍巍地晒进来,虹嫣顿下脚步,低头看着楼梯台阶上自己被拉断成一截一截的影子。
她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困在一种将要醒,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的状态里。
到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已经冻得麻木,早就没有知觉了。
黄昏三四点钟的太阳光原来是带点毛茸茸的。虹嫣想。
那副手套放到哪里去了?她又想。
虹嫣只是抬手挡住眼。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