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二晚风习习的夜2
很长一段时间,嘉图这个名字是和田静伊、蒋数打包存在的。
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原以为过了九年义务教育三人帮岁月就会画上句点——初三暑假蒋家搬离小区,可到底没搬多远,学区制的存在让一切有了命中注定的味道——他们仨到高中依然是同学。而今用回忆的视角看,这段缘分着实奇特又美好,可若将时间线拉回到某个当下,不愉快可真三天两夜都讲不完。
比如最初认识静伊时,她是个娇气到连花裙子蹭到彩笔都会哭一鼻子的小公主,而偏偏那只没扣上冒的彩笔的主人是嘉图。蒋数作为正义邻居打抱不平挺身而出,结果就是他与静伊扭打成一团,劝架的嘉图头磕到滑梯上挂了彩,三人哭得鼻涕泡一个比一个大,家长老师责怪也不是,安抚也不对;
再比如嘉图参加小学奥数竞赛拿了奖,莫名其妙变成“别人家的孩子”,而蒋数作为对门邻居首当其冲变成“天天一起写作业怎么差别这么大”的指责对象,友谊小船经不住大浪一个猛子扎进海底,好,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上下学不一起走了,甚至打照面都互视陌生人,隔壁楼的静伊只好今天陪这个明天陪那个,两方好话说尽,用实际行动传达着我立场完全中立但希望你们和好的迫切愿望;
又比如高二那年蒋数早恋,唯恐拉心爱的姑娘下水,于是在教导处吼出一句“田静伊,我就喜欢田静伊怎么着”,顶着天降大锅的静伊百口莫辩,半夜哭着打给嘉图放狠话“我这辈子再理他我就是狗”。纷纷扬扬闹了两周,嘉图万般无奈下只得以身试法,整日勾着蒋数的胳膊表演似的行走,闲话变成“女朋友原来另有其人”,终又被高三沉默而规律的倒计时牌压了下去。
这世间哪有不吵不闹的朋友,最亲近的关系也会在某个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击倒,委屈、嫉妒、恼怒,任何一种都是罅隙滋生的温床。然而友情也是一场拉力赛,它一定是经历却又释怀,有你坚持也有我确信,在漫长的跑道上给予真心,彼此扶持,目光朝向一处共赴终点。
嘉图并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唯一清楚的是眼下蒋数并不好受,此刻的他非常,非常需要朋友。
在单元口等上五分钟,静伊才小跑着过来。临近也未多说什么,只朝嘉图扬扬下巴,“走吧。”
“怎么了?”嘉图见她颇有心事的样子。
静伊拢拢短发,迟疑片刻说道,“简阳他爸周天生日,六十整,说家里人都到,让我也去。”
嘉图以为女友不愿见对方亲友,接一句,“去就去呗,你们也谈了一年多了。”
“不是这个。明天我得值夜班。”静伊一语带过,“所里有事儿。”
换到老早前,嘉图是一定要揽住她胳膊挑眉问句“是不是有特殊行动”的——多神奇啊,小时候娇滴滴的田静伊考上警校又顺理成章变为派出所民警,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如假包换警察耶。许是新鲜劲过去,许是知道了户籍警和电视里那些追赶重犯一枪毙命的警察不一样,再或许是某个瞬间突然感受到静伊脸上一闪而过的庄重,嘉图便很少再打探她的工作细节了。岗位有保密条例,静伊亦有自己坚守的原则,用她自己的话说,“穿警服一天就得对得起身上这层皮。”
“那直接告诉简阳呗,他能理解。”
“他不能。”静伊语气藏不住波动,“他说让我请假,让我找人换,说我们坐窗口的值班也就是凑人头。”
嘉图轻抚女友后背,“好了别气了。简阳大约也是一时着急,口不择言。”
“我知道他想借这次机会把我介绍给大家。”静伊深吸一口气,“简阳他爸妈多多少少有点儿瞧不上我,觉得我长相一般,学历普通,家世也平平,唯一就剩这份工作稳妥安定,说出去还算好听。现在连这份工作也做不到随叫随到,你就一户籍警,少你一个人民治安还能陷入混乱不成?”
说这话时静伊微微垂着头,发丝被晚风拂过飘起又落,好像路边花坛石缝里冒出的一株孤独野草。
嘉图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揽过她的肩膀,用力捏了捏。
“算了,不提我了。”静伊抬头扯出一个苦笑,“你妈给有用信息了吗?”
嘉图便将饭桌上与母亲的谈话悉数转达,末了道,“桂姨今天一天都在厂里,好像这边以后归她,县里那两个门市给蒋叔。”
静伊感叹,“分家分到最后,分得就是这点资产。”
两人肩并肩走至小区大门时,嘉图一眼便注意到自己的新邻居——以及与她面对面而站的,那个男人。
原本是想装作没看见的,为此甚至加快了脚步,却不想这时马路对面传来蒋数的声音,“静伊,嘉图,李嘉图!”
嘉图只得停下,先对蒋数挥挥手,而后转过头,“冯姐,还真巧。”
“是。”对方神色并无异常,甚至笑了笑,“出去呀?”
“嗯。哦,我朋友。“嘉图拉过一旁的静伊,“也住咱们小区,七号楼。对面那个也是,原来住我家对门。”
她知道自己说这番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在掩饰尴尬——多尴尬啊,那个牛奶箱里的信封此时又回到男人手里,而这番一送一还毫无疑问是由自己促成的。
“发小,真好。”对方评价。
蒋数已经过来了,身上一股烟味。他指指对面正打着双闪的车,“你俩磨蹭什tຊ么呢,这儿不让停。真想让我破财消灾啊。”
“走走走。”静伊一手推他的后背,一手拉过嘉图,“先走吧,回头聊。”
“我车后边满了,拉了几箱货。”蒋数随口说道,“要不那什么,嘉图你打车吧,我俩先过去,地址发你。”
“行。”嘉图应着,回头打声招呼,“冯姐我先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说得这什么屁话,还注意安全,就差把我们是好人你是坏蛋盖个戳贴脑门上了。
谍战剧里,出场即盒饭。
嘉图余光扫过那个男人,未做停留,匆忙跟上朋友们过了马路。
晚上八点半迎来迟归人的晚高峰。虽也算得上大城市,可终归不似北上广人人争破头拼了命的争抢一番落脚处,“卷”就像市中心人民广场的那株喷泉,偶尔冒头来那么一下,时长时短,时而凶猛时而温和,而大多数情况下,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会忽略它的存在。
好亦不好。
赚得多很好,积蓄少不好;朝九晚五很好,加班不好;孩童快乐很好,一看同龄人琴棋书画各有涉猎一下就不好了。世间事,似乎莫名其妙就只能做这两种极端分类,还行、凑合、就那样,介于“好”与“不好”之间的词汇统统变为寒暄时不走心的玩笑话,无人深究,更不会有人去想其实那未尝不是一种活法。
思绪随着叫不到车的急躁飘远,嘉图鼓鼓嘴,掏出手机在群里发消息——没人接单,出租车也不停,我得晚点。
静伊秒回——我们也堵着呢,蒋数说不行他回去接你。
“别”,刚发过去一个字,面前停下一辆黑色越野车,嘉图下意识先去看牌照——京h,有人接单了?奇怪,还外地车?
车窗落下,认识却又不相识的那张脸,他的第一句话是,“我送你一段?”
嘉图“哈”一声。
那人却直接开了副驾车门,头侧向后望望,“上来吧,我不是坏人。”
排着队的驾驶员们已按起喇叭,被层层声浪弄得心慌,嘉图一脚跨进去,关上车门,系紧安全带。
不经犹豫,他迅速起步。车内没有音乐,没有广播,安静让一切变得模棱两可。
直至第一个红灯停下,嘉图满肚子话刚欲开口,对方却将身份证和驾照统统递上来,语意带些迟疑,“你别多想,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徐植,三十二岁,内蒙人。
嘉图仔细看过证件,完璧归赵,“哦”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