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五银杏树1
田静伊看着纸袋里白色连tຊ衣裙,犹豫片刻,还是将裙子拿了出来,平铺到床上。
针织材质,长袖,过膝,正适合这个季节;娃娃领的设计,却又收腰包臀,妩媚与可爱兼具;是她的尺码,带着价格的标签已经被剪去,不用想便知简阳故意为之。
这是礼物,他要她穿着去参加生日宴,意味干净利落。
简阳一向如此,果断、有主见、行动力强。
最初吸引到静伊的正是这些特质,一位成熟体贴、社会标签可贴得上“成功”的男性,她为之心动、着迷、沉醉。而现在,周六下午两点的现在,田静伊面对他刚刚送来的礼物,如同喝到一杯难以形容出具体味道的饮料,五味杂陈,茫茫然无助。
大约三个小时前,她接到所长电话,对方亲切地问候家里是否一切都好,和蔼地嘱咐趁周末好好休息,不用挂心工作。“我一个朋友在市局,刚才通电话无意中说起才知道你奶奶刚走。小田啊,家里有事儿怎么不说呢?明天晚上别来了,大家都理解。好好安抚安抚情绪,有困难随时和我和指导员说。”
放下电话,她立刻打给简阳,对方挂断,先发来两个字,“开会”。而后是一句说明——我说你奶奶刚走,这周好像过五七。没有提其他的。
五七是当地葬俗,逝者离开的第三十五天,烧纸祭祀,祈安祈福。
这是一句完美谎言。
奶奶是八月初走的,到今日已近两月。老人家与大伯一家长期生活在厦门,静伊年少时,大伯因工作调动去台北,举家搬迁,一呆就是八年。所以对田静伊来说,奶奶更近似于一种身份,她并未与老人一同生活过,甚至多年见不上一面,这份隔代的血缘关系坦白讲算不得至切至深。随父母去厦门参加葬礼那日,她却也哭了,可哭的缘由是父亲在火葬场眼泪不止捶胸顿足说“儿子不孝,儿子没尽到孝啊”——静伊从未见过父亲哭,爸爸的崩溃仿佛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忍不住心痛,亦让她对老人的离世生出诸多悲伤。
仅此而已,这场离别只仅此而已。
“刚走”“好像”“五七”,简阳是律所合伙人,没有谁比他更懂得话术玄机。
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在一场朋友有意牵线搭桥的聚会上,简阳双臂撑到餐桌上,静静打量她一番说道——我其实常和警察打交道,但这么见,还挺神奇的。
神奇,他用一个中性词就表达出了所有暧昧。
回忆至此,静伊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在搜索界面键入裙子品牌。
许是平日有着装要求,这些年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物欲正在降低。嘉图曾用理论评价——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剩余产品会大规模出现,人类总供给逐渐大于总需求。喏,缺少剩余产品,社会不可能有积累,继而就不可能扩大再生产。从这个角度,算不得什么好事儿。但静伊对此嗤之以鼻,消费比之需求,更多是欲望作祟。法律与道德所管束的不正是那些贪婪而可怕的欲望?
刚敲下两个字母,搜索引擎自动带出品牌全名。静伊点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官网正在做夏装折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吊带,打完折要466。她在秋冬新品模块找到简阳送来的裙子——此刻正平铺在床上的这条白色连衣裙,价格几近她一个月的工资。
田静伊感觉自己被捆绑了,她和这条昂贵的裙子绑在一起,她一定要穿上它,面带微笑心怀感激地出席明晚那场隆重的生日宴会。
母亲敲门进来,挨着床边坐下,食指与大拇指捻捻裙角的布料,“简阳眼光真不错,多漂亮。”
“妈,”静伊浅叹一口气,“您猜这裙子多少钱?”
“不便宜吧,摸着就像好料子。”田妈随口问道,“多少钱啊?”
静伊苦笑,摇摇头。
“哦对。”田妈说着将两个礼品袋推到她面前,“你看看带哪个好,赶上人家庆寿总不能空手去。这个毛衣是我一个朋友给你爸的,纯羊绒,暖和的很。他们工厂专给大牌做代工,贴上牌就卖好几千。我看照片简阳他爸跟你爸胖瘦差不多,应该能穿。”
静伊忽而心生不悦,没有搭话。
母亲仍在继续,“或者带两盒西洋参,也是好东西,送礼好看。简阳他们家估计不缺这些,但你送的不一样,他们会高兴的。”
那种不悦感愈发强烈,静伊顶一句,“我讨他们高兴干嘛。”
“你这孩子,”田妈教育,“就算他们不是简阳父母,长辈过生日,做晚辈的来了,不该表达份心意让他们高兴?”
话没错,静伊知道自己过激,可气就是顺不过来。
她压着火将袋子往旁边一推,“不用,简阳都准备了。”
“准备的什么啊?”
“一幅字。”
“字?毛笔字?”
“好像是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他爸喜欢这些啊?”
“妈,我说了我不知道。”静伊掩饰不住语气里的焦灼,“我凭什么就得知道他爸喜欢什么。”
田妈撇嘴,“好端端的,发哪门子火。”
“您……您先出去吧。我试衣服。”
田妈便起身,出门前又嘱咐,“别总跟简阳闹脾气,他工作忙,大事儿小事儿都知道照顾你,你俩平时要多理解对方。”
门被轻轻扣上,房间重新恢复安静。
密闭空间,静伊忽然觉得自己也被困住了,她被困在一张叫做乖女孩的网里。
高二那年嘉图心血来潮要去打耳洞,原因已经忘了,好像前一天逛街她们看到许多晶晶闪闪的耳环,嘉图觉得漂亮,隔日趁午休便拉着她到校门口一家美发店,单刀直入说我要打一对耳洞。直到左耳垂已经穿透,静伊仍在劝,“要不别了,被老师发现指不定怎么说你,没准还要被记处分。”嘉图笑嘻嘻回应,“你也来一对呗?咱俩还可以带情侣款。”但静伊最终没有那么做,因为乖女孩要守校规校纪,不能奇装异服,不能交头接耳,不可做出一丁点越线之举。乖女孩田静伊的青春期与叛逆丝毫不相干,她从未被叫过家长,是老师眼里最踏实的学生,上学、读书、考试,她甚至连梦都很少做,因为做梦需要奇思妙想的鬼主意。
静伊承认自己曾一度很羡慕嘉图,要好的同龄女伴,嘉图聪颖成绩好,爱笑讨人喜欢,性格磊落做事坦荡;她亦羡慕过蒋数,乐天豁达,运气很正,父母虽关系紧张,可他们对蒋数好像从来没有任何要求,即便考倒数第一被胖揍一顿,第二天心爱的篮球鞋还是会摆在床头。而跟在他们旁边的她,仿佛注定只能是陪衬。
此时此刻,在这个牢笼般的房间里,静伊有种后知后觉的觉悟。
她真正所羡慕的,是无时不刻都在伙伴们身上徜徉着的——自由。
嘉图和蒋数,他们最为共通的一点,是精神上、内心里不可撼动的自我肯定。
晚上蒋数来送手机,隔着门与李妈打声招呼,随后主动提出要嘉图送送自己。
这小区他跑得比物业都熟,嘉图一听便知对方有话要讲,抓件大衣随他出了门。
北方秋天短的像仓鼠尾巴,路旁的银杏树果子纷纷跌落,空气里弥散着一种酸涩的臭味。蒋数走着走着忽然起跳,扬起胳膊要抓树叶似的,参天大树抖抖身体,打赏一般落下几片黄叶。嘉图笑他,“当自己科比啊。”
蒋数停下,弯弯嘴角又收回去,“科比也变成叶子了。这几年,像什么话。”
嘉图晃晃手里的电话,转换话题,“谢谢蒋老板专程送机。晚上聊得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