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五五、无悲无喜
郑浔的身子,反倒是一天天地多病多灾。入了冬,内宫的地龙烧得旺不说,圣人也总往她殿里增加阳刚之气。可她册封那天吹了风,又只得往床上一倒,再起不来身。
郑贵妃娘娘的身子,怎么就这般羸弱了?王清惠外面罩了大氅,再戴上毡帽儿,就只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悠。就这样,她还要拿胳膊肘轻轻蹭徐沅,问:“阿浔的身子怎么就这般弱了?”
又是滑胎,又是积郁,什么可能康健得起来?徐沅捧着手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雍和宫走:“她如今虽然多病,但神色却比往常更亮堂,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今儿日头高,扫雪的奴才们都是刚进宫的新人,见着圣人的两个妃嫔年纪这样小,都有些吃惊。有那胆子大的小萝卜头还敢问自己师父,哪个是更得宠的徐娘娘。
王清惠听了他们在底下嘀嘀咕咕,刻意停了步子,转过身子来佯怒,叹道:“怎么本宫就那么不得宠?”
她这句话一出口,那群小中人就知道这是景阳宫的王淑妃,刷刷拉拉跪了一地,都在求她:“奴才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王娘娘恕罪!”
徐沅看了看不远处那几个内侍,都不过是些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心知王清惠不过是装怪罢了。于是拉了她的手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王娘娘跟你们闹着玩呢!都起来好好当差就是了!”
王清惠被徐沅拖着往前走,咯咯直乐:“小沅,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入掖庭的时候,就跟他们仿佛年纪……”
那时候天天在掖庭受教引嬷嬷的训诫,背书抄书都是家常便饭,徐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辛苦:“也不知你回回写大字都偷懒,是怎么被留下来的?”
王清惠也叹:“唉,正是呢,先帝看你们都一看一个准儿,偏看我走了眼……”
两个人说说笑笑就到了郑浔的床前,她虽病了,气色却比往常还要好上两分,看见人就笑:“快替两个娘娘把外边儿的衣裳解了……”
等王清惠和徐沅都落了座,郑浔还仰着头问她们:“青烟不是说今儿日头好,怎地还裹得跟粽子似的?”
郑贵妃在屋子里,又是地龙,又是熏笼,热得两靥酡红。徐沅接过丫头们捧上来的热饮,笑道:“雍和宫四季如春,姐姐可不是再试不着冷?”
四季如春虽有些夸张,但总比别的地方更添一宗冬暖夏凉的好处却是真的。只要郑浔这头热闹,不那样拿乔,就是王清惠对着她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早上药吃了吗?看着气色倒还好,过了腊八就是年,还等着你一起吃阖宫家宴呢!”
郑浔倒似真的想开了,亲亲热热挽了两个妹妹的手,眼睛里也光彩熠熠:“那感情好,进宫这么些年,难得清清静静吃一顿家宴。”
不用应付先帝和他的姬妾,后宫里除了一个太后麻烦些,再无人敢惹是生非,还真是少有的岁月静好。
皇后宽和,亦不计较虚名,还预备把国寺里的张太妃也迎回宫吃一回席。徐沅早先已经往玉华山去了信,就看张娘娘愿不愿意赏光了。
此时说给郑浔知道了,她还叹一声:“一辈子青灯古佛也就罢了,只怕太妃也不会再往咱们这红尘熙攘之地来了。”
王清惠听了,反倒不以为然:“话虽如此,怕也不尽然。且看看郭太昭仪就知道了,原为着一个昭惠皇贵妃,死去活来的。如今叫赵王接回府里,含饴弄孙,却连眉眼都柔和下来了。上回在先帝丧仪上远远瞧见一眼,竟还跟赵王妃两个人有商有量的……”
这倒也是一桩趣闻了,郭昭仪那张臭脸竟然还能跟赵王妃那张更臭的脸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徐沅听了,都不禁愕然:“怎么这都可以……”
圣人能顺利登基,其中也少不了赵王一家的偏帮。在先帝手底下学了这么些年,孟旭总要多懂一些权力制约的道理,随便扯个什么由头就把赵王推到了跟成王一般尊贵的位置。
圣眷优渥,赵王府的日子只怕比成王府还好过些。死了老爹,孟暄就突然转了性,也不往那些青楼酒坊里去了,只跟赵王妃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要不是孝期,只怕赵王世子都折腾出来了。
郑浔耳听八方,对于郭太昭仪的转变见怪不怪,压低声音戏谑一句:“咱们宫里不就有现成的例子?太后娘娘跟皇后娘娘这一对婆媳,太后多挑剔,当面儿从来不说皇后一句好话……可轮到圆圆和鲤儿,又宝爱得心肝肺似的……”
太后嘴里嚷嚷着对郑浔千般好、万般好,可真到了封后的时候,却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徐沅看着怡然自乐的贵妃,觉得她背着人可能还真参透了些人生箴言。
先帝驾崩的第一年,宫内宫外的生活都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阴翳,上到圣人娘娘,下到普通百姓,年节里也不敢露出过多喜色,稀里糊涂就把建安十五年对付过去了。
从初初登基一直到先帝孝期结束,孟旭的注意力基本上都被朝政和守孝这两件事吸引了。内宫嫔妃虽然不多,但架不住圣人进后宫的次数更少,除皇后、贵妃这两处走动得勤一些,余下的,就是徐贤妃娘娘一枝独秀。
王淑妃又是个不计较恩宠的人,圣人不去景阳宫,她寻了空子就去各宫娘娘那儿说话取乐,或者专心在自己宫里写字画画,气质愈发恬静。纵见不着圣人,也是容光焕发、貌美动人。
圣人有时候在坤宁宫遇着王娘娘了,也会象征性问她一两句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只可惜,哪怕有皇后娘娘在一旁撮合,王淑妃也只是莞尔一笑,回一句妾很好,陛下无需挂心,绝不肯说半个字的真心话。
王娘娘总是能在各个场合,把原本气定神闲的圣人刺激得胸闷气短,有时候甚至让孟旭苦恼到想把她往庵堂里赶。
圣人心里这样想,在先帝孝期刚过那段日子,就跟徐沅嘀咕:“也就是过了先帝的孝期,不然高低得让淑妃去国寺里念念经。”
王清惠是个倔脾气,这一辈子就是打定主意要跟圣人形同陌路。徐沅听了圣人的话,执白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笑道:“陛下怎么就气成这样了?连逐王姐姐出宫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孟旭一把扔了棋子,而后打横抱起徐沅,往床沿上放了,还在赌气:“小沅,我虽不是甚十全十美的好男儿,难道就不配淑妃一个笑脸儿?”
徐沅一边服侍圣人脱衣裳,一边还在绞尽脑汁地为王清惠说好话:“您若恼了她,不理会也就是了,何苦跟她置气?”
要说圣人有多喜欢王淑妃,只怕也是没有的。只不过是身处高位久了,就见不得底下的人长反骨。刚登基的时候还肯四处给人说好话,如今朝上那些人该贬的贬,该裁的裁,圣人现在发号施令,可比去年管用多了。
朝堂上顺了心,回到后宫,冷不丁遇着一个爱答不理的王清惠,心里除了不耐烦,亦更还有几分征服欲。
等两个人躺下了,孟旭还跟往常一样把徐沅搂进怀里,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今儿成王进宫了?”
成王刚刚迎了新王妃,自然是要到慈宁宫拜见太后的。徐沅倒不曾见着真人,就说:“听说还与皇后娘娘一道在慈宁宫用了午膳的,只我没遇着,还不知道新王妃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呢。”
再是怎么样举世无双的佳人,进了成王的府邸,都过不上甚太平日子。孟旭的心思,倒不在这个刚过门的王妃身上。
三大营虽已如数肢解,再难掀起什么风浪。但成王蛰伏已久,肯定是后患无穷,先帝孝期一满,这朝堂上就不会像往日那般太平无忧。
尊奉先帝遗诏,迎娶陈家嫡女,不过是成王卧薪尝胆的第一步罢了,算不得什么。因着登基的时候借了成王、赵王的手,纵是孟旭此刻想赶尽杀绝,又担心有什么把柄留在成王手上,颇有些投鼠忌器。
徐沅见圣人脸色不怎么好看,心里本还憋着事儿,此刻倒不好再问。只能起身放了帐子,又叫丫头们进来灭了灯,就预备歇了。
谁知圣人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就着床边一只松油灯,摸了徐沅的手,问她:“过了孝期,就让尚府局预备些鲜亮的衣裳送上来,久不见你着红裙,倒少了许多情致。”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等到了时候,皇后肯定会吩咐底下的人预备的,徐沅不想操这些闲心,只低低嗯一声,而后尝试着开口:“皇后娘娘倒说,宫里要进新人了?”
圣人只说不选秀,也没说不纳新,唐夫人最近不就总往太后娘娘跟前递请安的折子?吴皇后回回去坤宁宫,太后回回含沙射影,都是说她善妒,霸着圣人不松手,圣人才会皇嗣凋零。
那要怎么样才算天下第一贤慧呢?不就是要多给圣人搞几个女人……
果然,圣人听了徐沅的问话,亦直言不讳:“嗯,唐家和谢家,各送了一个嫡女进来。”
徐沅听了,默不作声良久,而后才笑:“侍奉您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着新人呢。”
孟旭也只是轻轻拍了徐沅后背,又托起她脸来仔细看了一会儿,说:“不仅是你,朕也一样。”
这个“朕”倒让徐沅失笑,就算得了几分宠爱,她徐沅也从来都没做过一双人的美梦。不过就是两个美人罢了,也值得圣人抬出皇帝老儿的身份来压人,倒是无趣。
徐贤妃真在意的,不过是唐家和谢家送进来这两个到底好不好相与,难免还会顾虑到王清惠这个淡泊宁静的女菩萨,宫里进了新人分宠,她的日子只怕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