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八六、长门梳洗
永嘉公主从腰间取下绣帕,细致地替皇后拭泪,安慰道:“娘,英雄不问出处,您怎么也学着外面的人拜高踩低?”
皇后真正在意的,却不只是黄靖伦低微的出身:“黄家半路发迹,家风闲散,嫡子或还好些,庶子却鲜有人管!我不指望找个多能干的女婿,可总不能要个游侠浪子!”
撇开身份不论,单看嫡公主的品貌,别说甚游侠浪子,就是一般的官宦子弟,都入不了皇后的眼。若是让黄家那个臭小子捡了漏,皇后光坐在坤宁宫想一想,就怄得吐血。
圆圆虽然小时候吃了些苦头,但大体上,还是圣人与各位娘娘如珠似宝般宠爱着长大的,就连郑贵妃日常见了她,也要搂在怀里好一番亲热。
再是如何如何乖巧懂事,自小就过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永嘉公主身上多少都会带些皇家傲气。要说她一点不担心,日后出了阁,会受驸马的闲气,也不尽然。
只不过当着关心则乱的皇后,圆圆有意把话往好听里说:“娘,干清宫住着的,是我生父。他选的驸马再离谱,也不至于烂了根底,不是吗?”
皇后也知道圣人并非全然无心,可她却不愿意直面这个事实,言语间很有些躲闪:“他不仅是你爹,他也是阿丑的爹,喜子的爹……他还会有儿孙满堂,可我,却只有一个你!”
永嘉公主想起这些年圣人与皇后貌合神离,就泪如雨下:“您与我血肉相连,是这世上最亲之人不假,可我爹疼我宠我,也是真的啊!他先是太子,后是君王,虽然做了许多让您伤心的事,可他却从来也没吝惜过对我的疼爱……我长到十岁,他还抱着我攀花折柳,缘池喂鱼……难道,难道就因为弟弟死了,我就再不能为爹说一句好话吗?”
若没有圣人从中作梗,鲤儿也许就不会早死。
这一直是皇后心里的一根刺,从未改变。
永嘉公主此番旧事重提,于皇后,当真是直戳痛处,蚀骨灼心。
想不到自己贴心贴肺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最后却在替干清宫那个罪人慷慨陈词,皇后一气之下,竟然抬手打了永嘉公主的耳光,逼问道:“你是我亲生的吗?”
父母之恩大如天,圆圆也知道自己戳到了母亲的痛处,可这多年淤积在心里的愤然,一时半会又压不下去。
今儿借着自己的婚事,圆圆将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自从弟弟走了,您的心也跟着走了……您不单是为我的婚事忧虑,您打心眼儿里,就提防我爹,毕竟在您眼里,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从东宫到内宫,吴字微数不清自个儿为孟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好容易养大一个女儿,盼着她贴心些,她还偏帮圣人说话。
皇后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深浓夜色,心被这初冬朔风一吹,变得愈发冷硬。
可最终,她也只是无力地垂了肩头,试图与永嘉公主划清界限:“你年岁渐长,再与我住在一处,也不相宜。慈宁宫后头的凤阳阁还空着,明儿带了缀霞、点珠,搬过去罢。”
圆圆看着亲娘神伤,心里五味杂陈,正想挽回一二,张淮安又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
永嘉公主还来不及收拾自己的满脸泪痕,张太医先喜极而泣:“回大公主的话,冯娘娘,活过来了!”
张淮安算是半个活神仙,他说红玉有救,永嘉公主也就信他。这位十三岁的嫡公主脸上还残留着童稚余影,明明心里难过,却又对着张太医强笑出声:“今儿有劳太医,缀霞,看赏!”
张太医哆嗦着手接了赏赐,一抬头就注意到皇后黑云密布的一张脸,他赶忙借口自己还要照料冯昭仪,一溜烟跑了。
红玉就此倒下,坤宁宫一个得力的大宫女也没有。永嘉公主想到余下的宫人到底资历尚浅,又指名把点珠留下来:“宫里人手不足,你就还跟在娘娘身边服侍。”
等看着点珠郑重其事地应了声,永嘉公主才又对着皇后开口:“女儿无知,在您跟前儿也是讨嫌,这就走了。”
圆圆在坤宁宫,不是讨嫌,是诛心。
皇后疲惫地朝女儿挥手:“再闹下去,天都亮了。”
永嘉公主不舍地看了一眼皇后,往外迈的步子顿了几顿,最后还是决定先去暖阁瞧瞧红玉。
张太医妙手回春,把个半死不活的冯昭仪治得有了活人样儿。圆圆隔着床帐瞟了一眼,看冯娘娘睡得安稳,才掀帘回自己住处,预备迁宫事宜。
为一个宫女的死活,跟亲娘反目,缀霞始终觉得永嘉公主小题大做,寻了空子就劝:“冯娘娘再无辜,您也不该为着她惹皇后娘娘动气……”
永嘉公主唯有苦笑:“那该当如何?她都已经气成这般了……”
皇后面上贤慧,内里顽固,缀霞把一切看在眼里,就提点道:“皇后娘娘最不愿意听人提先敦敏皇太子,您说话也没个忌讳!绿云,就是好好的前车之鉴!奴婢们说恁多,您又不听!”
愁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皇后心里的伤口没有断根,就会反复发作,时时阵痛。
永嘉公主把后宫的女人挨个想一想,反问道:“谁没受过痛?郑娘娘哪怕有阿丑,徐娘娘哪怕得君心,王娘娘看似超然,她们私底下却都吃过苦头。只有我娘,一味沉湎在旧日伤痛里,煎心自苦……”
皇后要自苦,连圣人都只有干瞪眼,旁人哪个管得着?永嘉公主再怎么用心良苦,再怎么入情入理,皇后也不一定会听。
缀霞没法子,只能上前替永嘉公主紧了披风,说:“咱们快些回吧,今儿还要往凤阳阁搬。”
本来是圣人与皇后夫妻俩因为女儿的婚事斗气,闹到最后,却成了皇后与永嘉公主背道而驰。
未免可笑。
孟旭对皇后母女心存愧疚,红玉在干清宫闹得那么难看,他也无意追究,想着含混过关算了。
直到赵德胜说皇后娘娘撵了大公主出坤宁宫,圣人才真觉着坐不住,一下了朝,二话不说就抬脚往皇后宫里走。
一个是发妻,一个是长女,圣人对她们,并不是全无真心。
一进坤宁宫,宫女们又嚷嚷着皇后叫永嘉公主气得起不来身,此刻正躺在床上休养。
圣人心里,怜惜愈甚。
往日求也求不来的人,哪怕此刻忧心忡忡地坐在床边儿,皇后也懒得多看圣人一眼。
不仅圆圆为她爹说话,圣人一开口,也是维护长女:“圆圆向来懂事,你同她置气作甚?”
父女俩互为依靠,皇后连气都生不起来,只是冷淡地瞥了圣人一眼,说:“您自然可以得意,世上再找不到比圆圆更听话的嫡公主,为您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
黄靖伦哪怕是个庶子,前途差些,却也不像皇后想得那般不堪。
杨继业从当上首辅以来,说话做事都很有一手遮天的意思,圣人要是再不把黄政扶持起来,自个儿就得当傀儡皇帝。前朝的规矩要是乱了,后宫女眷们也没有好日子过。
皇后又不是见识短浅的人,她自然明白圣人把永嘉公主嫁到黄家,骨子里应该还是积攒了不少无奈。
可一想到圣人在朝堂上的苦要由幼女来受,吴字微这心里,依旧怎么都不是滋味儿。
皇后昔年间还有几分丰腴,后来生鲤儿遭了罪,鲤儿早殇,再跟着遭一轮罪,此时斜靠在床上,看着竟比圆圆还要怯弱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