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九二、不照人圆
随着徐沅的叹气声落下,翌日晨起,孟旭就在饭桌上看到了来自长春宫的膳食,一小碗茯苓粥,佐以一小碟酸甜八宝菜。
茯苓粥倒算了,这一口八宝菜,却是徐沅家常用得最香的酱菜。每逢孟旭留宿长春宫,总能见着一小碟,就连她怀孕害喜之时,也不曾短少。
突然在干清宫见到了徐娘娘心爱的菜品,圣人端坐在饭桌前,却迟迟不肯动筷,只状若无意地问赵德胜:“她遇着难事了?”
赵德胜能在皇帝身边游刃有余,凭的就是圆滑机变。他也不去揣测圣人嘴里那个“她”指的谁,只扯些无关痛痒的边角笑料:“奴才自作主张添了菜,皇爷吃着,可还爽口?”
圣人最终还是提起筷子,往嘴里放了一块儿八宝菜,反复咀嚼之后才喃喃自语:“寻常时候,她怎么会想起我?”
后头还要上早朝,孟旭随意划拉两口粥就扔了碗,又对着赵德胜发难:“是她不好?还是喜子不好?”
赵德胜一面给圣人正帝冠、理朝服,一面装疯卖傻:“三爷好得很,虎头虎脑地,又被徐娘娘养得能吃能睡,一看就是天生福相!”
圣人那头穿戴好了就预备出门,还等着赵德胜说两句徐贤妃如何如何,没想到这个狗奴才胡扯了几句三皇子,就再不肯多言。
孟旭怒从心起,终于在上龙撵之前给了赵德胜一记窝心脚:“狗胆包天的东西,甚时候跟你爷说话,也敢这么避重就轻?”
只要不是犯了大忌讳,圣人极少打骂奴才,刚踢这一脚,也只是做做皇帝样子。圣人越是这样急不可耐,赵德胜心里就越有底:“您踢奴才又有甚用?您心里想见的那位,始终见不到,就是踢死奴才,也是一样的相思成疾,又有何益?”
圣人是不会承认自己想念徐贤妃的,他狠狠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德胜,过后才挺直腰板坐上撵轿,骂道:“狗屁不通的东西,你懂个甚!”
赵德胜抱着拂尘走在龙撵右侧,摇头晃脑地接话:“奴才是不懂,怎么您这个天之骄子,就对徐娘娘这一位弱质女流百般惦记,丢不开手呢?”
圣人仍旧嘴硬:“朕是天子,用得着惦记谁?”
“惦记不惦记,您心里清楚。多少次往皇后宫里走的时候,您总想开口问一问长春宫是个甚境况,前些日子还特意把徐娘娘先前临的字帖翻出来瞧。这个架势,奴才再蠢也该懂了,您这分明就是让人迷了心窍……”
赵德胜拿出了证据,圣人无从抵赖,就只剩叹息:“吵吵闹闹小半年,她比朕还稳得住。这回要不是太后出面,她哪里肯向朕示好?面上软和,内里倔强,这就是你徐娘娘的风骨。”
皇帝都说了真心话,赵德胜也不再打马虎眼儿:“可您这回跟徐娘娘拌嘴,又不是她的过错……”
赵德胜的意思很明确,人家徐贤妃当得好好地,贤慧温柔,得体大方,堪为六宫表率。是您这个狗皇帝三番五次寻衅滋事,有错在先。好在人家徐娘娘懂事,又借着添菜的由头给您这个狗皇帝递台阶,还不就坡下驴,更待何时?
圣人心里还拿不定主意,赵德胜又在一旁轻飘飘地叹气:“唉,奴才听说,徐娘娘身子骨越发不好了,也不知是为了哪般缘故?”
这话半真半假,却异常好使,听得圣人眉头一皱:“她既病了,你们就该早报给朕知道!”
不等赵德胜为自个儿分说一二,圣人就示意他闭嘴:“算了算了!没一个指望得上的!朕晚间自己去瞧她!”
就这么地,徐贤妃不费吹灰之力,又把圣人哄到了长春宫。
其实以徐贤妃原来在圣人心里的位置,她能复宠,那是迟早的事儿,众人都不觉惊诧。
其中就包括皇后。
圣人不等入夜就溜去了长春宫,皇后那里一早就得了信儿,她也不意外,甚至心底还有一瞬间的轻快。
永嘉公主看着亲娘若有所思的脸,只当她心里难过,还出言安慰:“徐娘娘素来得宠,爹冷了她这些日子,也尽够了。您是皇后,不好同她争风吃醋的。”
皇后能怎么办呢,她只有认命:“小孩子家家的,理这些作甚?你娘我啊,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徐沅失宠的时候,永嘉公主觉得徐贤妃苦,可轮到皇后失意,她又极为心疼地把亲娘抱进怀里:“娘,鲤儿走了,还有我在。您别折腾了,女儿心疼您!”
困了圣人小半年也盼不来一个喜讯,命里无子,强求不来。皇后被眼前种种击溃,趴在永嘉公主怀里泣不成声:“圆圆,娘好累啊。”
为了孩子,皇后差不多把后宫的人得罪干净了。许多时候永嘉公主都想出面劝劝她,可又怕落埋怨,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胡闹。
等闹剧到了落幕之时,她才敢当着皇后的面儿郑重承诺:“有阿姮在一天,这宫里,就有您的立锥之地。”
永嘉公主的闺名,就唤作孟姮。
那一碟子八宝酱菜的功效到底如何,徐沅实际心里也没有底。直到干清宫派人过来说圣人夜间想与徐娘娘一同进膳,悬在她心里的那块石头才落到实处。
年节里头虽打过照面,但侍寝却还是这小半年来头一回。徐沅对镜自揽,本来好好地,她又突然紧抓了别枝的手腕儿,问道:“我姿色不再,陛下见了,只怕生厌。”
别枝心细如尘,立时就读懂了徐娘娘的心窍,先从妆匣子里拣了一支白珠桂枝步摇,而后才小声回话:“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您久不面圣,心慌也是有的。”
徐贤妃的妆大半是成了,珠翠满头,华服加身,再辅以一室清香,想来圣人见了,总要心旌摇动。
惊雀最后替自家娘娘点了眉尾,笑道:“许久不上妆,今儿好容易正经扮一回,连三爷都盯着您瞧呢。”
喜子离知人事还远得很,更不懂甚叫新装艳质,他只管盯着徐沅头上微微摇晃的首饰咯咯笑,嘴里不断唤:“娘,娘……”
徐沅净了手,又抹了玫瑰膏,才把儿子揽进怀里,低头嗅了嗅孩子细软的发间,心里顿觉安慰:“乳臭未干,说的就是你这个臭小子了。”
喜子听不懂乳臭未干,还以为亲娘在跟自己玩闹,羞得直往徐沅怀里躲:“娘,我吃糕。”
徐沅看了看小几上的芸豆卷,一时有些为难:“这是给你爹预备的,等会儿再吃,好不好?”
喜子虽然没听懂亲娘话里的意思,但他还是不耐地扭了身子:“娘……”
别的点心倒也罢了,这芸豆卷,圣人倒颇为心爱。徐沅偏头琢磨一会儿,还是让宫人们另拿了一些珍珠圆子上来,哄道:“你先吃这个,那个过会儿再吃。”
珍珠圆子是掺着太湖银鱼肉蒸过的,看着白嫩,闻着鲜香。喜子自己从惊雀双手托着的食盒里抓了一丸出来,刚吃了一口就眯眼笑:“好吃!”
父子之情,发自肺腑,乃天性所在,徐沅本不想多加干涉。但一想到上回喜子久不见亲爹的反应,她还是仔细跟孩子说了些道理:“过会儿你爹来了,先叫爹,知道吗?”
不幸中的万幸,喜子还知道自己有个爹:“阿爹,阿爹……”
圣人近些日子虽极少到长春宫来,但得了空,总会叫人把孩子抱到干清宫见一见。徐贤妃私底下又经常教三皇子喊爹,小孩子耳濡目染,就能把这一声“爹”喊得中气十足。
有了品相不错的吃食,喜子老老实实地歪在亲娘怀里,等自己吃得香甜了,还要把手里的圆子递到徐沅嘴边,示意她吃。徐沅象征性咬下一点儿银鱼肉来,笑得眉眼弯弯:“乖,快吃吧。”
闹这么一会儿,喜子就低下头去,小口小口地啄那个刚吃到一半儿的珍珠圆子。
只不等喜子把手里的珍珠圆子吃下肚,圣人先悄无声息地走进殿来。
圣人动作安静,不仅没给徐贤妃留宫门接驾的机会,就连那些通报通传的繁文缛节,也一并省下了,就那么双手负背,步态悠闲地出现在徐沅母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