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你跑什么?
许一诺有两年没回村了。
这年疫情解封,她终于能回家过个团圆年了。
十五号的高铁票,这天正是小年。许妈好奇怎么这么早,按往常不得上班到大年夜?
许一诺说是老板特批的假期——
骗人的。真实理由,她不敢讲。
为迎接许一诺回家,许家一门全体上阵大扫除。许爸许妈把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清扫三遍,干趴一把笤帚、一支拖把,外加一个扫地机器人,终将房子扫得焕然一新,就连历经多年烟熏火燎的老式灶台瓷砖都被刷得雪雪亮;许爷许奶则把许一诺房里的床单被褥窗帘抱枕洗的洗、晒的晒、修的修、补的补,趁着几个大好天,将许一诺闺房收拾得呱呱新、喷喷香、堂堂亮。
至于许一言,哦,许一言是许一诺她弟,比许一诺小十岁,正上初三。至于许一言,则是哪里需要哪里打下手。
好容易盼到小年这天,许爸许妈、许爷许奶和许一言早早起床,喂了鸡羊、浇了花草、吃了早饭、看了报纸,再把中饭菜洗了又洗、地砖拖了又拖、窗户擦了又擦,忙忙掇掇大半天,一看钟表才八点。
还早着。
许一诺的高铁十二点才到站。
五人坐在客厅沙发互看两眼、大眼瞪小眼,皆从彼此眼里读出同个讯息:走!不等了!
洁面孔、擦乳霜、梳头发、换衣裳,五人梳妆打扮一番,轰上油门,往县城火车站接人去了。
在停车场熬了两个小时,又在寒风中瑟瑟抖了半个小时,终于收到许一诺发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群”的微信:我下车了。
挤在出站口头排的五人,立时伸长脖子,拿眼一遍遍过滤旅客,滤得脖都酸了、眼都胀了,终于在百千归家人中,抓见一个明艳高挑大美人。
美人肩披大波浪、眼戴大墨镜、唇涂大口红、身穿驼大衣、脚蹬长筒靴,推着比她人厚三倍的行李箱,昂首挺胸、高视阔步地往这边来了。
那股子做派与腔调跟小城车站忙碌碌、灰扑扑的景象极其格格不入。
惹眼得很。
就是她了!
许爸许妈、许爷许奶忙招手喊“一诺”,许一言也跳起来喊“姐”,咋咋呼呼的这五人也扎眼得很。
其中许奶奶喊得最起劲,逢上旁人眼光,还要热情介绍:“那是我大孙女,刚从法国巴黎回来。时髦吧!我孙女在时尚圈工作,时髦人,也算半个明星。年年去法国、意大利看模特走秀呢!”
许一诺还没走近就听她奶奶大嗓门胡诌,心一虚,没看清脚下台阶,差点崴着脚。她想纠正她奶奶,那不是维多利亚的秘密秀,是维多利亚·贝克汉姆的秀。想想算了,她奶奶认定的事,就是维多利亚女王来了也拗不过来。
摘了墨镜、挂在领口,许一诺跟许爸许妈、许爷许奶执手相看泪眼、低诉相思之情。
完事了,许一言蹭上来喊:“姐。”
许一诺抬手要揉许一言的头发,发现够不着。
许一言低下头来,给她揉。
许一诺颇为感慨:“一言长大了,都比我高了。”
才两年,给她说得恍如隔世似的。许一言用力抱了抱许一诺,挤吧挤吧两滴泪,应个景儿。
“有没有想我?”许一诺问许一言。
突听耳边有人鼻孔出气“呵”了一声,很不屑的样子。往两边瞧了瞧,走过的人太多,不知是哪个。但她就是觉出这声冲她而来,虽轻微但轻蔑。就跟好好吃蛋糕呢,奶油上掠过只苍蝇似的,一下子那点感怀时光飞逝、物是人非的心情就没了。
回家。
人多,许爸开的五菱宏光,神车。七人座、又破又旧,像前几年在路口鬼鬼祟祟拉人的黑车。
许一诺嫌车破,但嘴上不好说,一撩大衣下摆,视死如归地上了车。她把大衣下摆拢好夹在腿间,没系安全带,屁股只挨一点座椅、双手抓着副驾头枕、脚死死踩在地上、后背挺得笔直、离靠背远远,坚决不让大衣沾上车椅座套。
许一言提醒她系好安全带、屁股往后多坐点。这车不稳,容易飞。
许一诺说不用,到家就四十来分钟的事儿,还能怎么飞。
许一言撂话行,待会儿别说我没提醒你,就等着吧。
果然,还没挨住半刻钟,许爸一个急刹车,许一诺脸蛋往副驾后背重重一撞,屁股一个滑脱、双膝跪在地面。人嘴巴一瘪、心里叫疼:她的maxmara101801,就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劣质廉价的内饰涤纶面料摩擦上了;她的rimova行李箱,就这么直接粗暴地在后头哐哐砸后排椅背了。
许一言憋着坏笑,伸手扶许一诺起来,被许奶奶在后排刮了掌后脑勺,嫌他笑得丑、扶得慢,忙收敛面孔,递上抽纸给许一诺擦手。
许一诺摸摸鼻子,还好,高鼻梁还在,就是疼。她问许爸怎么突然刹车。
许爸说有车临时加塞,幸得他反应快,不然就追尾了。又问许一诺摔得厉害不,打不打紧,要不要找那人算账。
许一诺揉揉鼻梁说没事,伸头望了望前头那辆车屁股。
路虎,本地车牌,尾号818——巧了,她生日。
跟人车一比,自家车实在太破,她不好意思下车跟人理论,觉得丢人。反正也没大事,算了。
挥挥手,她大度地放过路虎,跟着神车轰隆隆、颠兮兮回了村,正式从巴黎回到七里,从时髦人变回村里人。
对,他们村儿叫七里村。用许奶奶话说,七里只比巴黎少一里,差不到哪儿去。
尤其自拆迁修路以来,她家正好不碍事,独独留了下来,一跃居于主路十字路口左下角好位置,南北踩乡道、东西跨省道,坐拥四个朝向的红绿灯和太阳能路灯,谈笑有生人、往来无安宁,尽享宁静乡村中的一片喧嚣繁华。简直老天眷顾。
吃过饭,许妈催许一诺去村大队参加流动党员工作会,说妇女主任都来提过不下十回,村里一共就三、四个流动党员,全跟上了天的风筝似的,线锤子往村里一留,风筝是一个见不着影儿。又说年轻人得主动把一颗红心贴近家乡贴近党,就是飞得再高、再远,时不时也该露个面,让家乡放心,就差没直说他们眼比天高、看上不看下,翅膀硬了忘了祖宗。
大学毕业后,许一诺人是一心冲向巴黎,党组织关系回了七里。但她忙,回来次数少,能推的村活动都让许妈推了。听许妈这么一说,她也觉得羞愧,好像她是那崇洋媚外、数典忘祖的人呢,连连受教说好,扭头叫上许一言,叫他送她去村大队。
村大队就在西头,十分钟的路,这也要人送?许一言不敢怒更不敢言,推上电动车,拍拍后座:“大小姐您请上座。”
许一诺很满意,换了件短款大鹅,戴上墨镜、两腿一叉——上了前座。好两年没回来,又穿这么时髦,不得在前头开车秀一秀?
姐弟俩歪歪扭扭上了道,还没骑两步呢,就等个红绿灯的事儿,一个交警冲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