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平陆成江 - 宫墙万仞 - 平章风月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宫墙万仞 >

第62章平陆成江

皇帝仍是那样八风不动的神色,瞥了李长顺一眼,东暖阁里其余的人便会意,都悄悄儿退出去了。皇帝这才上前,亲自弯下身去扶他,温声说:“快伊立罢。”

绰奇死活不肯起来,跪坐在皇帝跟前,十分伤心地抹着眼泪,他哽咽着道:“奴才满门忠良!旁人不信不要紧,主子不信,真叫奴才伤心!是奴才不懂人事机变,一心只顾着为主子尽忠,这才不知怎么得罪了端亲王,可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真是天地日月可鉴!今日端王爷这样说奴才,奴才真是又羞又躁,真的是没有容身之地啊!”

皇帝满是关切的神色,只在若有若无间,唇畔挂着一丝凉薄的笑。皇帝道:“鄂氏祖辈皆为朝廷尽忠,朕晓得的。论起亲来,你家的老姑爸是皇考的温肃贵妃,朕该管你叫一声舅舅才是。”

绰奇连声说不敢,仿佛遭了雷劈一样,在皇帝跟前匍匐下去。先贵妃与先太后的恩怨,他虽是宫外人,多多少少却也听闻过些。如今皇帝纡尊降贵叫他一声舅舅,那真是给他极大的颜面了。

“主子太抬举奴才!”他浑身发颤,“主子这样对待奴才,奴才真是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恩浩荡,奴才万死无以为报。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皇帝慢慢地直起身来,负手而立。他的声线清和,为人君者素来克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如常的声调。他背在身后的手虚虚地握成一个圈,闭上了眼,“说吧。”

“是。”绰奇应下,双手朝东方作揖,老泪纵横,“高宗皇帝在时,最重宗室考封,奴才有幸得见,那真是挽弓立马,驰骤如飞。按理,端亲王之事是主子家事,奴才没有半分置喙的余地。只是鄂硕特氏蒙受皇恩多年,万死不得报万一。惟有为主子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端亲王初参军机,行事鲁莽,倚仗先辈功勋,纵容手下无法无天,长此以往,恐贻祸端,让皇室蒙羞,铸成大错!奴才也是无可如何,不敢再私下包庇,这才将其过错一一向圣上奏明。伏愿我主睿鉴,肃清积弊,莫要让臣工寒心啊!”

皇帝道:“确是委屈了舅舅,朕心痛伤。舅舅忠心天地可表,如此殚精竭虑,倒叫朕悚惶不知何为了。”

绰奇反问,“主子是不相信奴才的忠心么?主子若不相信,奴才恨不得!恨不得!”他小眼逡巡,找准目标,东暖阁殿央上的三足香炉,一头就要撞上去。

“奴才恨不得撞死在这里!”

皇帝高喝一声,御前的人便合时宜地拉住他。绰大人真是够胖的,险些拉不住,绰奇心里也跟打鼓似的,吓死人哦,真要撞上去,今儿可就太不上算。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握得紧,指甲嵌进皮肉,他放眼望去,四顾茫茫,外头狂风大作似乎是要下雨,连心里都作腻。他厌恶这种感觉,甚至有些厌恶自己,可是他没有办法,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一切都肃清干净的时候。

在他面前匍匐下的人大多都有所求,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欲望,也见过世间不为人知的腌臜。荆棘满怀却又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涤荡尘宇,或许曾经奢求有人能够同行,只是没有。这一条路他从六岁就开始走,走到如今,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也就惯了。

真好笑,历朝历代的忠臣似乎总要撞两下柱才能体现自己的忠心,利用道德与声名来约束人君,可是他们所求所图,所要倡行之策,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为了他们口中的万姓生民?

其实忠奸是非早有定论,彼此还要循规蹈矩,在君德臣德这一套束缚之下陪他们唱完这一出戏。

绰奇平复下心虚,匆匆摆手,“这都是奴才该做的!”他望着皇帝,急切道:“主子别难过,主子想替奴才出气,奴才也不是那等没有眼色不识抬举的奴才。端亲王这般折辱奴才,奴才真是委屈难受极了。不过奴才不计较这些,端王爷的过错,奴才已拟表上奏。奴才受委屈没什么,但是端王所犯之过深重,奴才请主子将端王之爵革除,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皇帝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在地心踱了两步,声音和缓了好些,“罚自然是要罚的。端亲王是先端勤亲王幼子,才承袭的王爵,到底骄纵了些。鄂氏一族如此忠心,自然也不愿先王不宁,为此担忧。”他顿了顿,又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些,“舅舅做恪顺侯做得久了,加封一等公,就算是朕替端亲王向舅舅赔罪。舅舅给朕些薄面,让朕来罚他,何如?”

绰奇心里开了花,本来就没指望自己能捞着什么好处,只是听话,将端亲王往死里咬,逼一逼主子,好落下重重的罚。那样做虽然解气,但是自己也没落着什么好。这下主子将话说得这么低声下气,又是叫舅舅又是加恩赏。嘿,皇帝来赔罪,这是多大的脸面!加封一等公,多威风!多显赫!不说旁的,就连银子也要多上好些!何乐而不为!

不过面子上还是要多咬几句的,绰奇壮起胆子,狠狠道:“主子这话,未免让臣工寒心!主子把端王爷当做自家人,须知主子是君父,天下万姓万民,都得管主子叫声爹,都是主子家里人!主子今儿不给奴才一个交代也就算了,只是传出去,一而再,再而三。先帝遗命让咱们哥几个来辅佐主子,先帝是最大公无私,最最果决的,主子如今这样偏私,倒真的叫奴才们拿什么脸,来见去了的先帝?”

绰奇死不放手,紧接着膝行一步向前,抓住皇帝的袍摆就是一顿磕头,咬牙切齿,“端亲王所作所为,多少是为了舒宜里氏?还请主子想一想。且不说当日主子说的发落,到底发落下去多少,其中有没有漏网之鱼。但说端王替舒氏陈情,那就意同谋逆!与舒氏勾结!依奴才之见,不仅端亲王要狠狠地办,就是舒氏当日的罪过,发落下来,也忒轻了些,才让这等逆臣贼子心有余力,与宗室勾连!”

皇帝的脸色,在听到“漏网之鱼”的时候,便已经很不豫了。他冷笑一声,脚下带力,将绰奇手中紧攥的袍角踢开,厚底靴与栽绒毯摩挲起细小的灰尘,唬得绰奇低下头去。

绰奇这话说得粗鄙且露骨,当时他领头来率他的亲信弹劾舒宜里氏,比这还要咄咄逼人。如今昔日情景复现,只要这些顽疾还在一日,他就得受人掣肘,隐忍权衡。

皇帝挑眉睨他,声音清寒,“朕肖不肖先帝,竟要舅舅来论了?舅舅,家事有家事的法子,外事有外事的法子。舅舅的一等公是家事的论法,舅舅如此大公无私,非要咱们论不成家事,那也自有外事的论法。”

一等公!怎么能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等公!当时一个劲咬硕尚,他以为还能搏个大功臣,没想到最后还不如咬一个小端亲王来得快!一等公每年又要多多少进项!

绰奇强忍住快要溢出来笑意,努力做出一幅愤愤不平的样子,义愤填膺地说:“奴才不敢!奴才并不是这个奔头,更不是为了什么一等公,奴才只是坚守心中正道,不敢辜负先帝重托。奴才在前朝替主子效力,奴才女儿在后宫替主子分忧,奴才已然觉得圣恩备至,哪里还敢有别的想头,只是一心一意为了主子罢了。”

皇帝说哦,“那就算了吧,看来是朕浅薄,舅舅一心为国,并不贪慕虚名。”

“主子隆恩!”绰奇心想这可不成,再推脱下去就要歇菜。本来还想为女儿图谋图谋,可是年前才晋的妃位,想来圣眷优渥,还要他这个做阿玛的图谋个屁!他于是连忙拜倒,高呼万岁,“圣恩浩荡,奴才一切都听主子的!”

太皇太后在西暖阁窗下坐着,闭目养神,静听窗外风声大作。

还没到上灯的时候,暖阁里有些暗,各处陈设都隐进了暮色里,倒觉得沉沉地迫人。李长顺在跟前回话,大总管丧气地垂着头,“主子今儿散朝到如今滴水未进,敬事房的捧着盘子进去被轰出来了。端王爷还在勤政亲贤呢,主子见完绰大人,又紧着见了好几位章京,面色已经很不好了,竟像是在逼主子一般。这时候还在东暖阁看折子。”

太皇太后默不作声,慢慢地问:“还没发落么?”

李长顺说没有,面露难色,“老主子,主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天底下哪儿有做主子的给奴才赔不是的道理?主子硬是纡尊降贵做到了,奴才都觉得主子不容易!只是眼下这几个时辰什么也不吃,兼之心气不顺,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煎熬不住哇!”

太皇太后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自鸣钟,想了想又问苏塔,“有消息了么?”

苏塔摇头。

两下不服软,非得等皇帝下了令旨再服软,为人臣者逼到主子跟前来了,给三四分面子,还要拿乔,真是不像话!

不过眼下心急不得,力气不足心急不能成事,太皇太后指着炕几上的桃花牛乳酪,对芳春道:“你亲自给皇帝送去吧,让他平心静气,到了该进酒膳的时候,诸位宗室还在外头跪着呢。”

皇帝越不发落,吊着他们的胃口,也让他们惶惶一下,更显出皇帝的震怒。毕竟亲贵们在外头跪着请命不是摆设,都是娇生惯养捧出来的王公,如今在御前跪了有四五个时辰,身上越累,心里越恨越生气,就能拧成一股绳儿对付人。既然绰奇他们不要安生,那他们自己个儿也别想安生。

只是凡事该有个度,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就不好了。

酒膳防着要进上或者赏赐人,一般都有第二碗备着,苏塔带着摇光去准备,太皇太后又细细地嘱咐李长顺几句,这才起身往寝殿,去看端亲王太福金了。

苏塔将桃花牛乳酪放在四合海棠纹的食盒里,让摇光再拿两样,她想着皇帝肝火旺,取了一品奶香绿豆糕,一味建莲银耳羹,配好碗箸,整整齐齐地放在食盒里。

苏塔在一旁含着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们打膳房出来的时候,天顶雷声大作,铅云密布,在四方的天空上慢吞吞地腾挪。到底还带一些料峭的寒意,急促地叩击窗纸。摇光忍不住喃喃,“怕是有一场大雨。”

“春雨贵如油嘛。”苏塔迎着风,慢慢思量,忽然问她:“姑娘喜欢宫里吗?”

喜欢吗?说不上很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初初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笼中雀,与家人远隔,不得自由。后来发觉宫里的人情味,虽然也有磋磨,也曾险些冻毙于风雪,可是总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与姐姐妹妹们坐在炕上聊闲篇儿,听各种奇奇怪怪的故事,外头红墙绿瓦,庭树栖鸦,也是别样的景致。

她如实道:“奴才说不上来。”

老嬷嬷听得笑呵呵地,“也是,有些情绪只能意会,说不上来。说上来反而差点味儿,就不对了。”

却看见李长顺还没有走,站在正殿大门边上,对着她轻轻地招手。

大总管苦着一张脸,从袖管里掏出方笺纸递给她,小声说:“姑娘看在奴才的薄面上,帮帮奴才。主子爷前一阵子总写这诗,奴才不识字,看不懂,也不敢问。又怕揣不中圣意,要挨骂的。”

她迟疑着接过来,笺纸上有淡淡的沉水香气,是皇帝案前惯常焚的香,她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红丝阑,小楷规整,字里行间横逸闲愁,却是浅浅的,令人想起玉上的光芒。她恍惚地想,皇帝素来就是这样的为人,喜怒不形于色,永远是那一副澹泊的模样,谦谦君子,芝兰玉树。

写的是陶潜的《停云》。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