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夕阳落进窗棂,画室摆满杂物,显得有些拥挤而喧嚣。却更衬得中间坐在画架后方的少年安静而专注,就像是尘埃落定的一幅画。
一幅画。薄依知想道。
就好像她灵感里那个校园男主角出现在了现实里,让她不仅分不清过去与现在,连梦境和现实的界限都分不清了。
她怔了好一会,压下胸臆中汹涌澎湃的感念,才勉强冷静下来,慢吞吞打量起应河。
这一打量,她不免愈发惊叹。
薄依知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
少年的五官无疑是精致的。但薄依知看多了精致的眉眼,纯粹的皮囊很难打动她。
她终归是个艺术家,她感动的是那一抹不可言说的气质,就像她画布上艳丽的色块一样,没有写实派画家的精细轮廓,却是无比充沛,直击人心的。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幅直击人心的画。阳光的角度。少年半明半暗的脸。落下妙俏阴影的指节骨骼。自然岔开的长腿与因专注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悬在空中的笔。
一切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她立在原地,直接看得痴了。
她下意识不想打破这个场景,屏住呼吸,只贪婪地把这一幕印在心底。可是五秒后,少年还是若有所感抬起头来。
他悠然流畅的笔杆静止在那里。
薄依知有些愧疚,好像演奏会上不小心弄出声音破坏了一场完美艺术的笨拙观众。
可是祸事已经造成,应河安安静静地盯着她,薄依知只好干咳了一声,抬步走进去,刻意扬起一个大大的明媚笑容:“你好呀,我是薄依知,蒋教授应该说过,这段时间我来辅导你的艺考。”
应河也不说话,慢吞吞地垂下眸,轻轻略微地移了下位置,眼神低低投向身旁一把椅子,表达了同意薄依知坐过来的意愿。
薄依知内心叹了口气。还真的像蒋教授说过的,很难搞呢。这哪是沉默寡言,他连第一次见面都不会礼节性地说两句话啊!她又一次忐忑地怀疑自己能否胜任这个任务——要知道她本来情商就低,一身大小姐的娇惯习性,让她教个乖巧好学的弟子还行,可是应河这样有心理问题的,她好怕一不小心刺激得人病情加重。
好在,应河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惊艳了,薄依知哪怕预见难处也并未退缩,维持着善意的微笑坐了过去。
然而,看到应河刚才涂抹的画作,饶是有心理准备,薄依知也冷不丁笑容一僵。
实在是天使与地狱的反差。
刚才站在门口,那样宁静悠然的画室、夕阳与少年,她很容易便想象出他的画是天堂一般明亮祥和充斥着神圣的基调。纵使蒋教授说过他水平不稳定,薄依知理解也是技巧的问题,画的内核总不会出错。
可她看到了什么?
朱砂红、生褐色和黑调和成五彩斑斓的诡谲暗色,以土豪厚涂的方式一层层发泄般铺在画纸上,颜料重重地腻叠在一起,甩开狰狞纠缠的尾线。整个画面乱成一团,看不出画的是什么,这也无妨,可以归为抽象派,可是那画中表达出的情绪无他,全部是混乱、压抑、死亡、暴戾。
薄依知睫毛颤动,不敢去直接看应河,视线躲躲闪闪地落向他握住画笔的手。那只手好看得惊人,细腻白皙如同玉做,简直不敢相信是个男孩子的手——可在关节、指尖和掌根却沾了猩红暗色的颜料。就像是被炼狱恶鬼扒过的圣使,在洁白翅膀上留下肮脏的印记。
应河眸子垂着,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唇角似是不快地往下坠着,对薄依知看到他的画会产生什么反馈,显然漠不关心。
无非是要训诫他不该画出这么阴暗的东西。这样的话他听过太多了,务实的老师会从现实出发,晓之以理地告诉他,画这样的画不可能通过考试。还有的不知是死板还是爱好,会尝试走进他的内心开导他,消除他内心里浓重的阴霾。
可他其实不在乎考美院,也不觉得自己内心的阴暗需要被消除。
答应来上这些课,也不过是心里淡淡的对蒋教授的感恩和尊敬,让他不忍让她失望。
但多的他实在做不到了。
反正这么些年接受治疗,他早就习惯各色各样的人在他旁边给他灌输他们自以为对的理念,也习惯了迎合那些人的期待,因为他知道只要做出配合的样子,对方就会满意,他也能获得想要的安宁。
不知道薄依知打算用哪种方式对付他。
他也不在乎。
他眼神百无聊赖地落在女孩的手指上,倒是认真端详了起来。
好看,像玉一样纤细精巧的手指,看上去就很适合画画,也很适合成为画。
凡是画画的人,都有崇尚把美好风景落在纸上的激情。只不过平时让应河能够归为“美景”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他多数时间都在勾勒自己的心声,那些浓稠的阴祟翻滚的东西,才更能激起他提笔的兴趣。不过这一次,他却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薄依知并不知道身旁天使似的少年鸦羽般睫毛下的眸子正晦暗地盯着自己的手。但她还是不自觉蜷了蜷手指,这个动作引得应河莫名舔了下唇。
薄依知有点苦恼地想了好一会,决定先赞美:“画的挺好的,我觉得考a大美院绰绰有余了……”
也有老师是以这样欲抑先扬的话作为开场白。应河漫不经心听着,眼神默默描绘对方的手。
“不过……”
果然,“不过”,她要规劝他了……
“……色彩还可以再灵活一点。我个人的体会是,当你想表达怒,就不能只表达怒。你看这大面积的红,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单调?如果这样……”
薄依知越看这幅画,越觉得应河天赋异禀,就连她都轻易和他的笔墨共情,好像要被那张黑洞一样的画吸入进去,于是也忘了其表达了什么情绪,是不是代表了少年压抑心态之类的事,忍不住就从艺术欣赏的角度深入分析了下去。
越说越激动,不自觉就拿起摆在一旁的颜料,以铅白为底混调钴蓝,画笔蘸取饱满的颜料,见应河一直看着没阻止,直接提笔重重一抹。
浓郁暗沉的猩红色调上,顿生一抹明亮的白蓝,好像一声呐喊一现短促的挣扎,好像叫嚣着吞噬、绝望、残忍,应河甚至好像从那随意一笔中看到了一只被黑暗蚕食只剩下一根亮丽尾羽的鸟……一时间画面的情绪爆炸开来,搅得人心脏嗡嗡,比之前纯粹的绝境还要令人震慑。
应河还是不言不语稳如泰山坐在那,瞳孔却轻微放大。
那一笔可称为点睛之笔,让他的画和情绪活了过来。
有一刹那,他觉得薄依知比他还要了解他,如果她做他的笔,能比他表达得更真实狂烈。
不过最让他波动的却还不是这个。
她的画技固然高超,印象中从蒋教授那里看过她的画,也的确擅长色彩和丰沛的情感,甚至她的细腻和敏锐也不逊色于他见过那些心理治疗大师,他们精通心理,可她懂画。但这些他通通不在乎。
他画画是因为自己觉得还算有趣,也只画自己有趣的画,不在乎世人怎么画画,世人怎么评判,也不想从世人身上学习什么。就好像一个人笑或流泪,只是天性抒发而已,绝不会去思考别人是如何哭泣,不会潜心学习如何哭才算是专业的、美丽的、值得称赞的。
她能理解他表达的情绪,让他有浅浅的舒心,但也止步于此。这种程度的理解,那些专业的心理医师做的更加圆融体贴,他们各有所长,早就360度无死角把他内心分析了个透彻,他的心理可以说早就被看麻了,早就不会因为突然的碰触而产生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