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青蟹
“郡主,您当真要去那满月酒?”半夏放轻了动作,用棉布汗巾一点点为闻昭穗擦拭头发。
闻昭穗刚沐浴完,身上还带着澡豆清幽的香气。她盘腿坐在榻上,面朝里侧粉墙,发梢水珠滴落在床边枣泥色的酸枝木脚踏上,巾帕沾满栀子香。
“去啊,还能白吃回宴席,有这般好事怎么不去?”闻昭穗随口答道,没有拿铜镜,一手往脸上盲抹着细腻的面脂。
半夏噗嗤一笑,放下汗巾,将桂花木犀油涂在闻昭穗发丝,“奴婢可不信您就是为了那顿午膳才去的,为这个受气多不值当。”
“半夏啊,你主子我去了也不一定是受气,还能出气不是?”闻昭穗把面脂玉盒递给素馨,意味深长道:“你实话实说,我那些差名声中是否还有一样不敬长辈?再细致点的传闻……应当就是对外祖母家的亲眷十分无礼,还时不时给他们惹麻烦?”
她之前对外界风评不甚在意,不过听了外祖母家的旧事和原主之前的反应,猜也能猜到会有什么奇怪的负面传言。
“郡主怎么知道的!”半夏惊讶,手头没注意一下扯掉了闻昭穗两根头发。
“嘶——悠着点儿。”闻昭穗吃痛,捂了下可怜的圆脑袋。
素馨笑着叹了口气上前,接过桂花油小瓷瓶,“我来吧,瞧你毛手毛脚的,明日还是去洒扫庭院罢。”
每日听闻昭穗与半夏插科打诨,素馨性子虽沉稳,到现在也会偶尔开几句玩笑了。
“猜到了。无风不起浪,如果真有这种对我不利的说法,我那外祖母家的亲眷想必也是出了不少力的。”闻昭穗抱着软枕道,神色泰然。
素馨手上动作一顿,心下宽慰,郡主之前在外祖母家吃了不少亏,如今果然没那么骄躁易怒了。只是那些掺假的传言和方府亲眷也有干系吗?
哎,将军和夫人都不在身旁,郡主一个人刚在宫里站稳了些脚跟,又来了一大家子人趋炎附势……
闻昭穗却另有所想,原主看不惯方家人一而再再而三觊觎将军府的荣华,反应激烈些也情有可原。而方家人自然对原主无甚好感,暗中七嘴八舌传着原主不孝长辈、不懂礼数,不亦乐乎地推波助澜。
曾经瞧不上的亲戚不知不觉间居然飞黄腾达,简直岂有此理!
一旦有亲戚发达后首先便想着抱大腿,面上的恭维亲近少不了,可心里的忿忿不平犹如浪涛一层连着一层席卷而来——他们凭什么比我过得好?
只是方沁如不知内情,故而对娘家还残留了几分心软。加之闻将军忙于军务在后宅琐事上分不出太多精力,便给了方家得寸进尺的余地。
嘴上说的好听,将军府主母琐事繁多,便帮方沁如照看田庄铺子,实则借着将军府的名头压榨佃户、仗势欺人,弄得附近怨声载道,还要闻将军亲自出手去收拾烂摊子。就因这事,将军府还险些被御史台参上一本。
方家死缠烂打式的告饶与示弱日渐纯熟,只差在菜市口大喊将军府得了陛下青眼后便忘了旧日亲家,是彻头彻尾的嫌贫爱富之徒。
同在京城,撕破脸也不好看。闻将军不轻不重训斥了几句,方家人唯唯诺诺应了,心里却埋下疙瘩。
很奇怪,越亲近的人,恨意产生得又会更轻易。那是一种复杂的、类似那只狼被东郭先生保护后的心路历程。
狼起初无疑是感激的,可你又不知它何时便会反过来咬一口。或许在狼眼中,你早已变成一块没有生气只有利用价值的肥肉,你掩住麻袋护着它,狼却早已遐想过无数遍大口吞肉的饱腹感。
“他们如此过分,估计又盘算着怎么从您这里弄到好处,郡主还要去贺喜?”半夏气鼓鼓,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找事儿做吗?还是妥妥的烦心事。
闻昭穗掬起一缕乌发轻嗅,幽香萦绕,她眉目舒展开,“既然三舅与三舅母如此盛情相邀,我便给他们这个面子。作妖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相比于半年前初到皇宫的谨慎与不习惯,她觉得自己现在好歹也是个郡主,还是个认识不少皇亲国戚的郡主。人不犯我,相安无事。人若犯我,还他十丈八丈也不算多。那些恶名,她总不能白担。
半夏突然觉得郡主说话的神情,和四皇子莫名有些重合。
总归是很不好惹的样子。
“外面已经开始落雨了,今夜许是要下大。给您留了盏灯没熄,奴婢就在碧纱橱外守着,郡主有吩咐只管唤奴婢就是。”念及闻昭穗怕打雷,素馨便留了下来守夜。
“辛苦你了。”
闻昭穗不想关严实门窗弄得寝殿发闷,便让宫女留了条小缝,若有若无的潮意飘进来,滴答的雨声规律,敲打在梨花木窗棂。
她缩进锦被,下意识环抱自己的双肩,希望在打雷之前能沉沉睡过去。早知道方才就喝碗安神汤了。
闻昭穗睡是睡着了,子夜果然又被沉闷作响的雷声惊醒。风雨飘摇击打在寝殿外,她胸口一悸,正待开口唤素馨过来。
忽闻雨夜笛声隐隐,似涓涓细流淌过叫嚣着的雷鸣,很轻很缓地游过来,环过闻昭穗缎面的中衣、微乱的发顶。驱散了对雷声的恐惧。
闻昭穗在昏暗的帷帐中抱膝仰头,什么也没看到,心里下了一场梅花雨。梅花纷纷扬扬,她无暇顾及窗外震荡的雨水。
她复又躺下,慢慢抬起手,手掌贴在里侧墙面,也并不是很凉。
她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是谁在吹笛子。
可他又是何时知晓自己害怕打雷的呢?
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闻昭穗便再次坠入梦乡。
“昨夜的雷声可真响,奴婢恨不得捂着耳朵睡。诶,郡主看着倒精神气很足,没有被吵醒吗?”半夏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太对劲,连忙补充:“奴婢当然不是盼着郡主被吵醒,就是郡主睡眠清浅,这回怎的没被影响?算了算了越描越黑,郡主莫要搭理奴婢。”
半夏自己都听不下去闭了嘴,拿着扫帚去殿门口扫地。
一夜雨疏风骤,就算清居殿未栽有树木,也被吹来了凌乱的落叶残花,混着泥点子被丢在殿前。半夏是有点功夫底子的,扫起来比专门洒扫的宫人还利落迅速。
“郡主昨夜应当睡得甚好,估计也没有之前那么怕雷声了。”
素馨站在妆镜后,给闻昭穗梳着发髻。除去雷声,她昨晚还听到了一阵模糊的乐声,郡主既没被雷声打扰,想来也没听到那柔和又有力的笛子。
“或许吧。”闻昭穗并未细说自己是被笛子声安抚了,只觉有些神奇。她将头饰盒中的珍珠银丝簪拿出,让素馨别在了自己发顶。
“这银簪应该比刚才那个流苏花钗子更配我今日的裙衫,流苏反而累赘。”
素馨比照了一番,点头道:“郡主说的是,流苏还是留着配您那些颜色鲜艳的衣裳好了。”
在容妃的影响下,闻昭穗对衣衫色泽、首饰搭配多了不少心得体会。
进过早膳,闻昭穗撑了柄青花绸伞迈出殿门,雨已经小了许多,细如牛毛。她侧头瞥了眼不远处的钟粹殿,黝深大门紧闭,在雾蒙蒙的天色下更不打眼了。
他近来好像很忙,两三日没有来学宫了。
闻昭穗本想着今日下学后做些晚膳带去钟粹殿,等她黄昏回来时,便看见庭院正中多了一个铁皮大盆,里面肥壮的青蟹张牙舞爪。半夏因为好奇被蟹钳夹了一下,食指红肿,气得直想拿软鞭抽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