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风筝
池宥今日一身藤黄回纹宁绸圆领袍,窄袖绘着卷云,腰束玉带,一如既往地光鲜贵气。剑眉星目灼人,看过来时灿若星辰,又很是纯粹。一出生便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谈笑间都带着凛凛的少年气,总令闻昭穗联想到塞外的日出,崭新而跳跃,连小小水洼都被染上金色。
他在面对闻堰答话时还是很规矩的。
闻堰与齐王不算熟,充其量是点头之交,但他对池宥是有几分欣赏的。池世子的为人品性在那儿放着,大家也有目共睹。闻堰在京郊军营见过池宥和军士比划刀剑,确实有真本领在身。
身为齐王府嫡长子,他既不像崔修远那般高傲端着,也不似王侍郎公子那样多情风流。顶多有些年轻气盛,可年轻子弟嘛,张扬恣意些又无妨。更何况在方才的交谈中,池宥言辞间还透露出日后想要从戎疆场的意向,很合闻堰眼缘。
闻堰知道闻昭穗与池宥都在弘文馆听学,之前没往其他方面想。近来闻昭穗在府中禁足,池宥来了好几趟,理由也变化了好几回。什么齐王得了好酒,叫池宥送几盏给同僚;齐王有些军务上的疑惑想要请教,池宥帮忙前往一问……
此时此刻齐王府中那几坛珍稀美酒,内里已经被池宥神不知鬼不觉换成了寻常好酒,躺在府邸阁中,静等齐王发现。
而闻堰近日也很纳罕,他和齐王所居位置、手下公务南辕北辙,这能算同僚?退一步讲,就算同为天子效力,生拉硬扯说是同僚,他和齐王爷也没有那么熟吧?难道陛下要把兵权分一些给齐王?这又着实不太可能。
不过那一小坛酒当真是难得的上品,闻堰莫名其妙收了酒,自然也不好对池宥拉下脸,颇有耐心地解答军务疑惑,以便池宥带话回去。于此同时闻堰也发觉到了池宥在带兵打仗上确然有天赋,不仅接得上他的话,兵法布局也略懂一二,只是齐王夫妇估计不会舍得把长子送去沙场。
闻昭穗父母都在府中,池宥一个外男不便直接张口就找闻昭穗。显然,他自己也懂这个理。兵法教人戒骄戒躁、徐徐图之,于是他便先搞好与闻堰的关系。至于好酒……不打紧,约莫他老子也喝不出来真假。
池宥今日来将军府的由头是他那不让人省心的阿弟,小公子在街边放纸鸢,一个不慎风筝就掉入了将军府里的。那风筝是他阿弟最喜欢的一只,便央求着兄长帮他捡回来。
于是,池宥再一次光明正大走进将军府。
只是这次他总算提到了闻昭穗,说是在一处听讲做学问这么久,得知郡主被禁足想要顺便看望一下。闻堰眼神一变,敛去笑意,池宥毫不闪躲地对上,明明白白显示出自己对闻昭穗的关切,也不作遮掩。
闻堰失笑,此时也总算明白过来,池世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但是有前面多次铺垫,池宥如今提出来也并不突兀,闻堰反而还觉得池宥这小子还算真诚。
他意味深长看了池宥一眼,想起沁如方才说去给闻昭穗送母鸡汤喝,随即着小厮去告知夫人世子来了府上,再让沁如问问闻昭穗可愿见池宥。
皇后娘娘禁了闻昭穗的足,不让她出将军府,可也没禁止旁人来看闻昭穗。这处罚也就是面上的训诫,除了丢点脸,闻昭穗实际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闻堰言简意赅,并未提及之前池宥的多次来访。阿穗想见就见,当然不必受其他原因左右,闻堰不会强迫闻昭穗做她不喜欢的事。
而方沁如对池宥这小辈挺有好感,言语间也有些偏向。
当方沁如问询闻昭穗的时候,闻昭穗还以为池宥今日是第一回来。
这半月王媵嫆和尔雅诗社的人来过,周盼也来过,都是怕她闷得太久无趣,过来和她说话解闷,周盼还带了亲手做的点心。不得不说,闻昭穗觉得周盼嫁人后多了层温暖的姐姐光环,简直体贴温柔又细心,呵,便宜了池奕梁!
所以她还奇怪着池宥怎么连看都不过来看一眼?他又不是那种事务繁忙脱不开身的人,当真不够意思。
闻昭穗撇撇嘴,“池世子来了啊,算了,那我就去看看吧。”
嘴上嫌弃,闻昭穗却还是利落整好衣衫,发丝松松披散下来,上面略微挽了一下,簪了莹白的珍珠发钗,慵懒而明艳。
小厮给闻堰传回话,得知闻昭穗愿意见池宥,闻堰不自觉放了一半心,借故去书房处理公务,让下人直接带着池宥去后头了,说让闻昭穗带他转转将军府后花园。
池塘中荷花尽开,清香浮动,粉白相间,荷叶下隐隐传来蛙声。
闻昭穗的注意却被一旁爬梯子上榆树的小厮吸引,那树顶上斜斜插着一只很威武的老虎纸鸢,样式很有特色,但此时在枝丫中间卡着很是狼狈,如同虎落平阳。
“这风筝是从哪里来的?”她站在树下仰头问。
还没等小厮回答,后头便传来一道轻快爽朗的声音:“那是我阿弟的风筝,你若喜欢就送你。”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闻昭穗莞尔,抱着臂问:“既是你阿弟的,哪里有你代他送人的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你家风筝为何落到我府后院了?”
齐王府并不在归化坊,怎么来这儿放风筝了?
“还不是我那阿弟调皮,喜欢到处乱跑玩闹。”池宥毫不犹豫选择出卖阿弟,走近上下打量了一番闻昭穗,调侃:“郡主面色红润、步子轻盈,看着倒不像闭门思过了半个月的人。可惜了,刚因方便面做军粮一事受赏,又紧接着被责罚。长宁妹妹许久不来学宫,连阎先生都问起你近况了。”
“哦?先生这么关心我?那便劳世子帮我带句话,就说……”闻昭穗没搭理他的玩笑,在思索怎么给先生回话。
“先生说你还有好几篇罚抄与罚论没写,再不交时限就过了,届时按照学宫的规矩还要加罚。对了,皇后娘娘让你抄的书可写完了?眼瞧着这日子都过去一半了,想来郡主也应当写得差不多了。”池宥一脸戏谑,成功戳到闻昭穗两个痛处。
闻昭穗:?
一时竟不知先吐槽哪个好。
“好啊,我被关了这么久,世子不仅连句话也没有,百忙里拨冗过来一趟还是为了嘲笑我。你赶紧拿着风筝回吧,是了,我还要抄书,没空儿陪你闲聊。”闻昭穗佯装生气伸手推他……没推动,她觉得自己应当挽回一点面子。
“池宥,你自己走,别让我把你赶出去。”闻昭穗叉腰轻哼一声,有股指点江山的意气。
“好了好了,是我说话不对,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池宥做了个揖,笑嘻嘻赔罪,“我今日来,是有正事儿和你商量。”
“什么正事?”
池宥撇开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我……”
酝酿了好几日腹稿,到头来却突然就不知该怎么说了。他眼眸一低,浓眉一皱,复又抬起头,直直与闻昭穗对视。
“你什么?”闻昭穗接过小厮取下来的风筝赏玩,递给池宥。
“让下人先拿着就是。”池宥还给小厮,抬脚朝另一侧走去。
不成,这里外人太多了,别扭。
闻昭穗见他往廊庑那边走,随即跟在他身旁,随口问:“世子用过晚膳了吗?”
“还未,不知能否在贵府蹭一顿晚膳。对了,你这一段时日都没出门,可听说了二皇子已选定了妻室,就是……让我想想,哦,是御史台那个副都御使的女儿。”闲聊起来,池宥刚刚绷着的神态又不由自主放松了下来。
“世子想说这事儿啊,盼姐前几日来的时候跟我说过。”闻昭穗轻笑,随即感慨:“你看,也就一两年而已,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入仕的入仕。有时候也想感叹两句闲潭云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怎么样?其实我还是有几分墨水的吧?”她手肘碰了碰池宥。
“嗯。”他停了脚步,转到闻昭穗身前,眼睛亮如黑曜石,“但是长宁妹妹,我想说的并不是此事。”
回廊没有其他人,蛙声被抛在身后。
--------------------